三、试题与阅卷
殿试专考策问,分为四题,乃考试前一天由皇上本人从读卷官密拟八题中圈出印制。实录中完整收录了这份试卷,兹做一些摘录,请诸位略加留意:
夫学者载籍极博,必原本于“六经”。《易》有四尚,《诗》有六义,《书》有古今,《礼》有经曲,《春秋》有三传,能举其大义,详其条贯欤?注一也,而有曰传、曰笺、曰学、曰集解之别;疏一也,而有曰释、曰正义、曰兼义之殊;立博士者,或十四人,或十九人,先后何以不同?立石经者,或一字,或三字,纪载何以互异?多士亦能洞悉其源流,而略陈其梗概否也?朕崇尚经术,时与儒臣讲明理道,犹复广厉学官,蕲得经明行修之士而登之,其何以克副期望之意欤?
致治要在审官,考课之方代详其制。论者谓自汉以前,大率详于外吏而略于京朝。然观成周六计弊吏,而日要月会岁计,不遗六官之属,两京以六条察二千石丞相御史,杂考郡国计书而在三府者,光禄勋岁行进退,至唐京官之考主之郎中。外官之考主之员外,其后先法制同异,可晰言之欤?迩者慎简长吏,既令督抚举堪任郡守之材、武途副将以上,甄择入告,其在京曹司复饬堂上官于会同察计外,各疏其贤否,用资校核。何道而使人扬其职、群僚敦行实、大臣禀虚公也?
进士一科,得人为盛,伊古然矣。卿尹大夫皆由此其选,始进能无慎乎?乃行之既久,而文体或犹未尽淳,士习或犹多浮尚,岂风会使然欤?抑法制有未尽善也?临轩策士,要以遴拔真才,是在司事诸臣之共襄公慎耳。然而以水济水,其何能益!和而不同,古大臣每矢励厥心,见诸言论事绩者,可举似一二端欤?今既更易旧制,宜积习肃清矣,又何以使崇实去华,科名称极盛欤?
服勤尚俭者,民生风俗之原也。比岁洊膺鸿贶,闿泽应时。西域新疆,屯收充羡,食货可几渐裕矣。而年丰易滋游手,粜贱兼恐伤农,生谷止有此数,服食侈靡者耗之。法制禁防既难尽及,迨顿积居奇,而耗于商贾者半;采买翔涌,而耗于吏胥者又半。司民牧者,将开源节流,使生者不匮,而用者不奢,道果安在……〔29〕
阅读至此,不禁陡生敬畏之心。凡此诸问,涉及经史义理与注疏之学,更关乎官员考察制度、科举体制与遴选真才、开源节流,也包括城乡民间的移风易俗等。策问历来重视时政。如第四题,即联系刚刚收复西域新疆,屯田获得丰收,但也带来谷贱伤农与滋生奢靡之风等问题,要求新贡士提出对策。
这样的题目是指向明确和切近实用的,也是那些僻居乡野的儒生难以应对的,却给一个特殊群体带来极大优势,他们是来自军机处和内阁的中书。由于举人具有选任内阁中书之类小京官的资格,较优者被选入军机处办理文案,时常誊录密奏和上谕,切近机要,视野识见自然会开阔许多。所以说到了殿试阶段,出身内阁中书的贡士往往能占很大的便宜。以上届为例,三鼎甲中状元毕沅、榜眼诸桐屿都出于军机中书,一时士子议论纷纷,声称“历科鼎甲皆为军机所占”。本次殿试策问的前三名,又有两位是军机中书,原因无他,以其职司闻见之便,对军国大事了解得较多而已。
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出自赵翼《檐曝杂记·辛巳殿试》,所记甚详:说是一班阅卷大臣在赵翼考中会试后有些担心,生怕他进入鼎甲,舆论上再生波澜。傅恒为首席军机大臣,平日待之亲切,善意地告诉他不要指望得状元。赵翼学问淹博,才情卓异,长期代汪由敦等显宦拟写诗文,却接连经历了五番落榜。这一次闯过春闱,赵翼心气极高,情知刘统勋等人为避嫌会有意压低其名次,答卷时故意变换字体,竟将阅卷官瞒过。该科有读卷大臣九人,按照规定的阅卷标识,以九圈为最优。当兆惠最后排序时,只有赵翼的卷子上面有九个圈,便列于首位。左都御史刘纶担心排在第一的为赵翼,请刘统勋复核。赵翼入京初期曾做过刘府门客,统勋熟悉其字体,看了卷子后哈哈一笑,断定非赵翼之卷。刘纶心细,说查遍所有试卷,没有发现赵翼的笔迹,估计是换了字体。统勋又详细阅读首卷,感觉与赵翼平日文风差异甚大,再次确认并非出自赵翼之手。
哈,这也是中国科举史上的有趣一幕,一帮阅卷大臣认真比对字迹,寻找他们所熟知且欣赏的一个晚辈,不是为了提携抬举,而是要将其名次适度往后面放。其中有清明公正之情怀,毕竟军机中书享有极大的信息优势,与来自偏远之地的贡士不同;也有对赵翼的了解与关爱之心,能排在二甲前列,对于他日后的发展或更有利。宦程跋涉,比拼的根本在于品格与实务,并不在是否鼎甲,清代状元真正有成就的实属寥寥。
他们的苦心,赵翼不是不理解,可在传胪之日打击极大,乃至于精神恍惚,唱名三遍仍伏地不起,“鸿胪官掖之出班”,有诗曰:
三唱依然伏地坚,缘知仕宦戒争先。无才名敢羞王后?有客书能炫赵前。蓬岛云霞曾到顶,洞霄班位总称仙。已惭鼎足犹非分,敢望巍科第一传!〔30〕
失落之情跃然纸上,乃至于隐含王杰仅以书法夺魁、羞列其后之意。这也成为他的毕生心结,一辈子耿耿于怀,至晚年还念叨什么“大魁佹失”〔31〕,什么“一桂枝高手已攀,胪传声里另排班”,“头衔已失冠山鳌”,〔32〕传递出难以化解的幽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