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严苛的君主

二、严苛的君主

科举体制一路走到清朝,早被打造成一个绵密且冷酷的系统工程。各省贡院的乡试,已让无数学子终生难以跨越,即便侥天之幸通过,更大的拦路虎是礼部会试——全国万余名考生竞争两三百个名额,激烈程度自可想象。在科场的胜出,主要不在于才情的恣意挥洒,而是积累丰厚与中规中矩,任何一点微小的瑕疵,都可以毁掉一个举子的前程;考试科目的设计也考虑到学识与文笔的兼擅,如果真的缺少才华,怕也过不了诗赋关。清廷不断做出调整,意在选拔有用之才,而考官多出自翰林院,阅卷认真,早练就一双识别佳卷的慧眼。在这条路上,王杰曾蹉跎多年,觅食游幕而益加发奋,终于考中举人,接下来赶赴京师,应试春闱。

正因是庆贺圣母皇太后七十整寿的恩科,乾隆帝特别希望能多取中几个杰出人才,是以关注较往届为多,掌控更为严苛,惩处睦朝栋便是做给典试官员看的。主管会试科场事务的熊学鹏,正考官刘统勋,两位副考官于敏中、观保,皆学识卓著并享有清誉。以下例设十八房同考官,因担任过试差与上届房考者俱不开列,加上严格的回避规定,可供选择的人并不甚多,礼部费了很大劲才拼凑出一份同考官备选名单。乾隆帝见缺少重量级的学者型官员,大为生气,指出一些人精于算计,热衷到地方主考,广收桃李,而以回避之名刻意不当房考,以便宗亲子弟参加会试。他传谕熊学鹏,命将有关官员应该回避的子弟亲族逐个查明,开具一个清单。皇帝的指责和举措是否有些过苛呢?不。科场历来是弊窦滋生之地,他是在保护考生,也保护考官。即便如此,也难以保障考录过程的完全公正。

这时,王杰已悄无声息地到了京师。

宫阙巍峨,对他来说并不算陌生。八年前的春天,王杰曾以优贡生身份赶来,参加在午门内举行的拔贡生朝考。这次王杰成为正牌的举子,经过尹继善、陈宏谋幕府数年熏陶,耳濡目染,视野开阔,也更为沉稳自信,所未变的是三十六岁的他仍是一介穷儒。王杰已有了三个儿子,幕宾酬金本来就有限,赴试与备考期间按理也会暂停发放,自不免捉襟见肘。今天已难知悉他一路与谁结伴,抵达京师后住在哪里,怎样应付吃穿用度,怎样赶赴礼部考场、候检入闱……所能知道的,是当年四月春闱揭榜,王杰赫然列于第十名。

礼部会试的中榜者尚不能叫作进士,有一个专称——贡士。科举走到这个阶段,已可说是大获成功,笃定能有官做,后面虽还有两道考试,只是确定排名与挑选庶吉士,一般不再黜落。

礼部会试之后,紧接着的是廷试,又称殿试、御试。当时在太和殿前阶举行,遇有风雨则移入东西两庑,至乾隆晚期才改在保和殿。举行殿试有一套煌煌然的程序:皇帝升殿,作乐鸣鞭,大学士从殿内黄案上捧出策题,授予礼部尚书,郑重放置于丹墀黄案上,主考执事等官员率新贡士行礼,然后才是分发试卷,贡士跪领……可怜贡士们大半夜就要起床,肩扛可折叠的考桌(因宫内预备的桌子太矮),手提盛着笔墨纸砚与食物的小篮,凌晨五时由东华门检验入宫,考试尚未开始,多数人已是疲惫不堪。

乾隆帝深知科举之弊防不胜防,为确保能选拔出优秀人才,很早就对科举取士做出改革。如殿试策问,一向多用四六骈体文,华而不实,满篇多是颂谀之词;且这一套路很容易预先分类拟好,届时略加改动,忆写下来即是。顺康间对此风曾力加抑制,然积习仍在。乾隆二年谕令廷试禁用一切肤泛套语,要求答卷者不拘一格,切实提出自己的看法和建议。这也是统治者觅求实才之意,曾较大地影响了应试文风的改变,而忽忽二十余年过去,又出现重书法轻文字、重文采轻内容的倾向。

上年廷试之后,弘历已有所发现,表达了不满,曰:

廷试士子,为抡才大典。向来读卷诸臣,率多偏重书法,而于策文则惟取其中无疵颣,不碍充选而已。敷奏以言,特为拜献先资。而就文与字较,则对策自重于书法。如果文义醇茂,字画端楷,自属文字兼优,固为及格之选;若其人缮录不能甚工,字在丙而文在甲者,以视文字均属乙等,可以调停入彀之人,自当使之出一头地。况此日字学稍疏,将来如与馆选,何难临池习之?倘专以字为进退,兼恐读卷官有素识贡士笔迹者,转以此借口滋弊,非射策决科本义也。现在定例拟选十卷进呈,须俟引见始定名次。衡文尚待观人,而阅卷时竟先抑文重字可乎?

同时,弘历还批评廷试阅卷程序存在漏洞:

又向来读卷官虽例不回寓,然皆各觅公所散住,地非锁院,人得自由。在监试王公大臣等既不能各分一员,同居纠察;而读卷诸臣,从容退息,亦何不可遣人回家,潜通消息者。此而置之不问,则凡乡会试之设法关防,又何取焉?且试策不过一二百卷,以十四人公阅,即一二日亦可竣事,乃迟达三五日始行进呈,晨集暮散,展转须时,于形迹尤为未协。着大学士、九卿将嗣后读卷官如何参核文字,务令取择适中,并作何住居、监察、刻期竣事之处,一并详悉议奏,以协朕期于名实俱副、肃清衡校之至意。〔27〕

皇上发了话,自然是一言九鼎!内阁迅速做出改变,强调以“文义醇茂”为标准,如果策对不佳,即使书法可观,也不得入选。对于阅卷管理也做了严格限制:

所有殿试考卷,定于文华殿集中阅卷,届时由皇上钦定的读卷官判卷,另派亲王大臣现场监察;

读卷官统一于文华殿两廊、传心殿之前后房间居住,不得回家,负责监察的王公大臣与科道、收掌等一同住宿;

将读卷官由十四人减为八人,后又略有增加;

将阅卷时间限于两日。

就在两个月前,御史朱嵇奏请在预拟名次后,先将前十卷贡士带领引见,由皇上亲自确定甲第,次日再举行传胪典礼。朱嵇是一个经常因奏事挨批的御史,这一次却挠到皇上的痒处,弘历欣然表示接受。

会试放榜之后,还有磨勘试卷环节,要将朱、墨试卷解送礼部,另选一批人复核检查。为不把廷试拖到五月,弘历命翰詹科道全员参与,以加快进度,在四月二十一日举行殿试。提前一天,皇上钦点大学士来保,协办大学士鄂弥达、刘统勋,兵部尚书梁诗正、左侍郎观保,刑部尚书秦蕙田、左侍郎钱汝诚,都察院左都御史刘纶,两江总督尹继善为殿试读卷官,皆称一时之选。尹继善是奉旨来京的,他的女儿即将成为皇八子永璇的福晋,以四月十二日为“行聘吉期”,一不留神成了皇上的亲家,特命参加殿试的阅卷。后来考虑到西域大捷,又增加了一个兆惠。这位定边大将军一时风头无两,二月间被派往绥远城查办事件,回京即担任协办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又特命作为阅卷大臣。兆惠曾任军机处笔帖士,也做过刑部侍郎,但毕竟以军伍为主,连忙说自己的汉文水平较差,难以胜任。皇上干脆让他负责总协调,并教给他一个窍门:读卷官会在佳卷上画一个圈,圈多者就是最好的答卷。〔28〕

担任殿试读卷官很辛苦,却是一种很高的荣誉。阅卷大臣基本属于六七十岁的老臣,为皇上亲笔从阁部大员中圈定,然弘历仍觉不放心,这一年又采取两项新措施:一是加强命题阶段的保密措施,将原来的内阁预先出题,改为读卷官单独提出策问之题,由皇上裁定;二是为确保阅卷排序的公正无私,防止各存成见,谕令自本科起,实行复查制度,将所有试卷另派大臣再核查一遍,发现有品题“相去悬绝”者,即行请旨追究。

凡此种种,都说明乾隆帝力求科场的公平清正,力图在殿试阶段杜绝各种作弊关节。对于王杰之类出身农家、没有靠山和门路的穷书生,不啻是交好运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