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以谤为规”
国事已然不堪,和珅辈倚恃皇上宠信,把持朝政,上下其手,王杰虽在高位而心情抑郁。但他对乾隆帝感戴殊深,不愿拂逆其意;且生性持重,再加以精晓《易经》,知道还未到拨乱反正的火候,只能是隐忍不发。
当年十一月,乾隆帝那股子庆寿的喜悦尚未消散,刚结束丁忧回任的内阁学士尹壮图上了一道奏折,直指流行的议罪银一事:
近有严罚示惩,而反邻宽纵者,如督抚自蹈愆尤,不即罢斥,罚银数万,以充公用,因有督抚等自请认罚若干万两者。在桀骜之督抚,借口以快饕餮之私;即清廉自矢者,不得不望属员佽助,日后遇有亏空营私重案,不容不曲为庇护。是罚项虽严,不惟无以动其愧惧之心,且潜生其玩易之念。请永停罚银之例,将罚项改记大过若干次,如才具平常者,或即罢斥,或量予京职,毋许再膺外任。〔33〕
在乾清门听政时,乾隆帝就此专发谕旨,辩称各地督抚的养廉银丰厚,因个别人尸位素餐,故予以罚银,令其自掏腰包赎罪,实不过偶尔行之,并非定例。上谕说尹壮图担心引发弊端,奏请将议罪银永远停止,也算有见地,却不知朕自有权衡,或重或轻,一秉大公,并非封疆大吏获罪后都能以罚银幸免;也令尹壮图指实参奏,将所指之督抚何人,逢迎上司者何人,借端勒派、致有亏空库项者何人,一一如实写出名字来。
尹壮图复奏,以自己由故乡云南返京途中的所见所闻,大胆说了点实话:
各督抚声名狼籍,吏治废弛。臣经过地方,体察官吏贤否。商民半皆蹙额兴叹。各省风气,大抵皆然。请旨简派满洲大臣同臣往各省密查亏空。〔34〕
读了这段话,弘历更是大受刺激,诘问“竟似居今之世,民不堪命矣”?并立刻开始评功摆好:“朕临御五十五年,子惠元元恩施优渥,普免天下钱粮四次,普免各省漕粮二次,为数何啻万万!偶遇水旱偏灾,不惜千百万帑金,初助抚恤,赈贷兼施,蔀屋穷檐,共沾实惠,凡身被恩膏者,无不家喻户晓。小民等具有天良,方将感戴之不暇,何至蹙额兴叹,相聚怨咨?”〔35〕对于尹壮图提出简派满洲大臣与他一起往各省盘查亏空,弘历认为朝廷无此政体,也非短时间可以查清,并再次严令尹壮图将哪个省有亏空,什么人在兴叹,某缺亏空若干系闻自何人,逐一指实复奏。
所谓议罪银,通常限于督抚之类大员犯了罪错,皇上命其自行议罪,便主动拿出些银两,经批准予以抵罪。当然这只限于失职失察等一般性错误,若像王亶望、国泰那样贪渎,仍是难逃诛戮。有人说此系和珅于乾隆四十五年创设,实则早有其例,和珅不过是大力推行而已。他在那一年升任户部尚书,在内务府开设了一个专门账户,让犯错官员把钱交入,登记造册,以提供皇上作为特殊开销。据称这次举办八旬万寿大典,就没有动用国库的银两,全系内务府所存议罪银开支。
乾隆帝宠信和珅,当日和后世的传闻甚多,乃至扯到一个死去的爱妃与和珅长得很像云云,实则在于他的精明练达。此人相貌堂堂,能言善辩,有着超强的协调统筹和贯彻能力,善于因势利导,也善于别出心裁。尹壮图请派满大臣与他一起盘查各省亏空,皇上略知那些个银库粮库禁不住核查,即加拒绝;而和珅则建议答应此请,如此这般,让人陪着他去查好了。于是,君臣二人联手做了一个局:派户部侍郎庆成与尹壮图一起出京,先从大同府库查起,同时以五百里飞递告知山西巡抚书麟,要他到大同听候查办。先到山西,乃因尹壮图奏折中曾提到:书麟在督抚中较优,但也不免让属下资助。
庆成是皇上新近看好的,数月前由乾清门侍卫超升户部侍郎,主管户部的和珅应也有提携之力。谕旨称:派庆成驰驿前往山西,自应按品支予路费;而尹壮图属于自请盘查之员,本不应一起由驿道行走,但恐其自备车马未免迟缓,是以只提供驿马,不给路费。就在尹壮图与庆成等离京的当天,乾隆帝又发布长篇谕旨,仍对“商民半皆蹙额兴叹”之说耿耿于怀,仍是大讲皇祖、皇考和朕普免天下赋税之德政,仍是谴责尹壮图尚不如乡曲小民知恩,最后说:
今已令侍郎庆成带伊前往所指书麟管理之山西省,切实盘查。若果有仓库亏缺,即当追问亏缺之由,严加究办。倘有代完巡抚罚项情弊,朕必将书麟及资助之属员从重治罪。若所盘仓库毫无亏缺,则是尹壮图以捕风捉影之谈,为沽誉邀名之举,不但诬地方官以贪污之罪,并将天下亿兆民人感戴真诚全为泯没,而朕五十五年以来子惠元元之实政实心,几等于暴敛横征之世。试令尹壮图清夜扪心,亦何忍为此耶?着将朕办理庶务之苦心,及尹壮图莠言乱政之处,通谕知之。〔36〕
这哪里还是办案,哪里还算得上密查?分明就是一次游省示众。可怜尹壮图自掏路费,自出饭钱,途中忍受庆成等人的讥嘲,在山西遭到当地官员吏役的冷落,备受煎熬。读书人常会有几分自信和执拗,而绝多并不愚钝,也容易学乖。尹壮图刚到大同就学乖了,上奏称已会同书麟将库存钱粮各项逐一清查,丝毫无短少,检讨原先陈奏不实,恳请立即回京治罪;还说因在严冬昼夜赶程,诚恐得病,不能平安回京受朝廷处治,反而违背为臣之体。低声下气,近乎恳求。而皇上并未解气(或者说和珅并未解恨),以其原折内涉及书麟个人以及山东等省,要求自太原查完藩库回京的庆成带着他返回,继续究诘书麟有否令属下资助,然后再往直隶和山东“切实盘验”。圣恩浩荡,思及尹壮图一介穷儒,所带盘费不会多,传谕如不够用,庆成可将自领路费酌量分与一些。而接书麟奏报,庆成及所带司员人等进入山西境后,并不支领廪给。
至此,本来不乏血气之勇的尹壮图已成为一个笑话,一道奇异的盛世景观,原来的豪壮也化为怯懦,自称倾心帖服,恳求回京待罪。而皇上坚持不许返回,命他继续查下去,还在其奏折中挑剔错讹,讽刺其学问陋劣,“即如节次奏折,桀骜讹为杰骜,孟浪讹为梦浪,今日折内之眼同又讹为衍同,别字不一而足”。不仅如此,在庆成奏报尹壮图已经知错后,谕旨中还在教庆成如何施压:
庆成带同尹壮图盘查各省,伊若向庆成言及“天气寒冷,驰驿远行,不能即时回京,皆因我冒昧陈奏,致相拖累,深抱不安”等语,庆成即应答以“汝此语即属昧良。奉差行役,乃臣下职分当然,虽赴汤蹈火尚且不辞,何况查办事件!设使奉旨带尔赴伊犁等处,我亦安心前往。若以驰驿道路,即已畏怯不前,何以出兵赴敌耶?”如此明白晓谕,看其如何回复,即行详悉奏闻。〔37〕
当年密谕,读来令人莞尔。之后,庆成等人又带着尹壮图从山东到达江苏,形同犯人,还要他问询督抚等大员有无贪污受贿,议罪银是怎么缴的,真是太折磨人、太过分了!尹壮图至此壮图荡尽,斯文扫地,一遍遍在奏折中赞誉皇上圣明,述说官场廉洁、库藏丰盈,述说在元旦经过扬州等地,“溢巷摩肩,携豚沽酒,童叟怡然自乐”。他承认行为荒谬,也说到自己不孝,老母年逾七旬,留在云南原籍,即来京任职。又让弘历抓住一条,谴责他“不但无君,而且无亲,人伦尽丧”,下令革职,要庆成将之押解回京,交刑部治罪。〔38〕
五十六年二月,尹壮图回到京师,大学士九卿受命会同审讯,尹壮图俯首认罪,遂依照挟诈欺公、妄生异议之律条,问拟斩决。大概是觉得定得太重,这些大员又表示:“尹壮图如此乖谬不敬,忠孝两亏,实堪共愤,自应按律问拟,即不立置典刑,亦当发遣伊犁,以示惩儆。”这不是某一个人的意见,而是奉旨集议的结果,表达气愤的同时也为之缓颊。弘历再一次长篇大论,谴责尹壮图热衷干进、恋职忘亲、莠言惑众:
朕孜孜求治,兢惕为怀。从前彭元瑞呈进《古稀颂》,赞扬鸿业,朕因作《古稀说》,有“以颂为规”之语。今尹壮图逞臆妄言,亦不妨以谤为规,不值加之重罪也。尹壮图着加恩免其治罪,以内阁侍读用,仍带革职留任,八年无过,方准开复。〔39〕
阅读这段历史,不管是十年前的“以颂为规”,还是此次的“以谤为规”,都有着丰富的内涵。晚年弘历越来越听不得不同意见,拒谏饰非,好在偏激之余,尚未完全失去理智,也要凸显境界之高和心胸宽阔,在处理时未走极端。尹壮图逃得生天,辗转得了一个礼部主事,一年后复被开缺,命回乡尽孝。
就尹壮图一事,乾隆帝发了太多的谕旨,讲了太多的道理,读来令人齿冷。朝中大佬咸付缄默,未见阿桂、王杰等正臣出面谏止,不敢说,说了也没有用。据说纪昀曾想为之说情,皇上闻知勃然小怒,斥曰:朕以尔文学优长,故使领四库全书,实不过以倡优蓄之,尔何妄谈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