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洗前人陋习”

二、“一洗前人陋习”

嘉庆六年(1801)二月,王杰主持审议对湖北军事设置的调整。此乃协办大学士、湖广总督书麟抵任后提出来的一揽子改革方案:将原湖广提督改为湖南提督,而增设湖北提督,驻扎襄阳;再命襄阳总兵移驻郧阳府,原来驻扎郧阳的副将则调往竹山县。书麟也是一位清谨正直的老臣,早年以领队大臣参加金川之役,“力战辄先登,克坚碉数十,功最”〔29〕,很快晋升为巡抚、总督,因不买和珅的账两次革职流遣,颙琰亲政后授吏部尚书、都统、协办大学士,调任湖广总督。王杰等认为书麟办事扎实,所提军政改革方案具有灼见,予以支持。

当年是一个考察年,又轮到了三年一度的“京察”,即对朝廷各部院官员的考绩。大学士位极人臣,按规定不属于考察范围,颙琰传谕,对于一直在伊犁将军任上的保宁、兼掌军机处的庆桂和军机大臣董诰,以及王杰、刘墉,“一体交部议叙”。皇上颇为倚信这批历仕两朝的老臣,王杰虽长时间因病请假,也未将之排除在外。四月公布辛酉恩科的殿试读卷官,又是以王杰领衔。

公务繁忙加上体弱多病,王杰仍不废阅读,并注意从书中寻觅安民治世之策。他读了赵翼的《廿二史札记》,由前朝荆楚之乱联想到三省白莲教之役历久难平,即致函询问请教。此信未见流传,只能从赵翼的作品中寻觅大概,诗曰:

千里郇笺到草堂,离怀时事两苍茫。公真与国同休戚,我已无人问在亡。身退敢思投笔奋,官高共仰运筹长。状元宰相荣华处,知为忧劳已澹忘。

五十年来几战攻,盖天塞地国威雄。长征曾过牦牛徼,近剿翻迟汗马功。台鼎地尊当局苦,江湖身远隐忧同。却惭纸上谈何益,不及行间两石弓。〔30〕

可知王杰写信问政,咨询平乱方略,而赵翼则以一个“忧”字,写出老友的与国休戚和自己的感同身受,抒发无尽的感慨。

夏六月,京师暴雨成灾。自初一到初十,倾盆大雨不分昼夜,城内城外墙倒屋塌,嘉庆帝所居的圆明园顿成泽国。颙琰赶紧下令疏通,并选派干员分路查看灾情,可四望皆大水茫茫,有的走到卢沟桥就被困住,有的找不到船只,总之是乱了套。好不容易雨停了几天,很快又是连日倾盆,不要说民居,就连宫殿也四处漏雨,皇宫前水深数尺。颙琰从圆明园回到紫禁城,各部堂官和司员几乎连立足之地都找不到。情况紧急,也迟迟不见直隶总督姜晟、永定河道王念孙的奏报,皇上忧急恼怒,下旨将二人革职。

王念孙系乾嘉朴学的代表人物之一,精通训诂与校勘,为人正直,任御史时曾上疏弹劾和珅,为这位权臣的塌台揭开序幕。嘉庆帝命大臣保奏人才,王杰举荐王念孙通晓水利,被提升为永定河道。此次暴雨成灾,京畿河道到处决口泛滥,王念孙以及属下同知等官先期没有预防,届时又不能及时报告灾情,悉被革职逮问。王杰作为保荐者,上疏自请处分,皇上未加追究。〔31〕持续的阴雨潮湿,也使王杰的腿疼和脾泄有所复发,赶紧服药治疗,总算得以控制。

当年为常规的乡试年。这次大雨,使得顺天贡院一片狼藉,本应在八月八日举行的秋闱,只好推迟到九月举行。顺天乡试一向容易发生事端,例由二品以上大员任正考官,并要求直隶和京籍官员回避。王杰已有很久没有主持乡试了,近年来由于身体欠佳,就连会试也未再主持,该科竟被定为顺天乡试的主考官。这样的安排是非常规的,当然是出于皇上钦定。为什么要这样做?科场策士引领学风,应是颙琰对匡正士习采取的措施。昭琏在《啸亭杂录》中写道:

今幸值右文之世,而近日学者多以割裂古书、剿袭成语以为博雅,而课士者复多取之,诚亦过矣。惟辛酉科王韩城掌北闱,一洗前人陋习,专以清醇为主,而落第者反謷訾不休,亦可笑矣。〔32〕

透露出一些事情,所说也很有道理。乾隆中晚期,由于编纂《四库全书》等一系列大型书籍皆强调校勘精审,不少布衣学者应召校书,有的被钦授举人,考中进士,受到士林艳羡,训诂考证之风大盛;接下来则一步步走向极端,“割裂古书、剿袭成语”,以琐屑细碎显示学养专深,科试也偏重于录取此类卷子。王杰主持辛酉科顺天乡试,提倡行文的清雅纯正,提倡学以致用,有着纠偏的意义。由此引起一些落榜者的指责,朝中也有人暗中支持,但王杰毅然而为,并不计较个人得失。

或因早年在科举上碰过太多的钉子、吃过太多的苦头,王杰历来主考时都不逞意使气,而是宽厚包容,战战兢兢,生恐埋没人才,阅卷极为认真。而科场阅卷可是一件辛苦活、良心活。后来位至闽浙总督的赵慎畛为本科房考,记述了与王杰一起阅批试卷的日子,曰:

戴紫垣师云:“凡人享大福泽者,遇事必谨慎细密,无纤毫厌倦意。”因指王惺庵、董蔗林两宰辅实之。蔗林阁师,畛未尝亲炙。韩城公,畛尝同处月余。辛酉分校京兆,公主试,以七十八岁老人,每日阅卷自丑正起至申正止,公慎精细,虽极劣卷,批数字于上,亦端整不苟。昔人谓韩魏公与亲戚卑幼书,亦端严谨重,今犹及见其人。可信精神即人之福泽,凡精神不周至者,皆无福泽者也。〔33〕

赵慎畛为嘉庆元年进士,出于纪昀门下,也是讲究淹博的路数,可对王杰充满敬佩。此处引用戴紫垣的话,说凡是能成就大事业、享受大福分之人,做事都会谨慎细致,不带一丝厌倦,并以王杰、董诰为例。慎畛说在辛酉科阅卷的一个多月中,每天丑正(夜间两点钟)开始批阅,一直要到申正,即下午四点。如此高强度的工作,连年轻人都会吃不消,而七十八岁大病初愈的王杰,就这样一直钉在座位上,毫无懈怠之气。即便对那些很差的试卷,王杰也会端端正正地加上几句批语,指出欠缺在哪里。

割裂剿袭作为一种偏谬文风,还在于片面追求艰深晦涩,而影响到阅读的广度,造成知识的贫乏。该科的诗题为《百川赴巨海》,出于谢灵运《拟建安七子·陈思王》,取“天下归仁”之义,又与夏月的京师大水相连,可整个考场几乎无人知晓出处,只得胡乱支对。即将进呈前十卷时,王杰深深以此为憾,翰林院侍读学士高鹗(就是续补《红楼梦》后四十回的那位)在搜落卷时发现有个叫陈黻的答对了,急忙推荐,遂排于前列。〔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