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大旱引发的反思
五十七年的春节,乾隆帝最为挂心的是两件事:一是讨伐廓尔喀的大军何时能进入西藏,再就是北方数省已持续很久的干旱何时结束。
正月初二日,弘历在谕旨中提到直隶与山东、河南地域的旱情,自上年夏秋开始,一直没有下过透雨,造成大面积歉收,命地方官酌加救济。进入二月,旱情并未缓解,他派员到黑龙潭和玉泉山祭祀龙王,几日后又亲自往玉泉山龙神祠祈雨。三月份,弘历巡幸五台山途经长城岭,见乌云密布,急谕留京办事王大臣,问询京城一带是否下雨。而抵达台怀后至菩萨顶殊相寺拈香,本来天气晴朗,突然飘洒雨雪,乾隆帝大喜,再次询问京师有未降雨。不久接到奏报,直隶阜平一带二十三日得雨三寸,京师在二十四日也有微雨飘洒,都没有透雨。
自五台山返回途中,乾隆帝仍牵挂着旱情,曾到河神庙、帝尧庙行礼,并传旨截留漕米六十万石,一半留于直隶以备顺德、广平、大名三府接济之需;另一半运至河南,以备安阳等府接济之需。回到圆明园的第二天,弘历就亲自到黑龙潭祈雨,又命礼部设坛祷雨,可过了立夏仍未得大雨,麦苗生长大受影响。河南巡抚穆和蔺奏报彰德、怀庆等地始终未有透雨,麦收已属无望,民生艰难,呈请缓征赋税。四月中旬,直隶与山东、河南、山西等地下了雨,也都不够深透,乾隆帝且喜且忧,反复提醒督抚大员遇到透雨及时奏报,其实也是急昏了头——封疆大吏都知道皇上的忧急,来场小雨尚且飞奏,何况大雨?
一年一度的麦收时节来到了,数省歉收,请求赈济,皇上皆予照准,并再次到玉泉山龙神祠祈雨。御史曹锡龄又上一折,提议推迟处决死罪犯人,搞得皇上很烦,斥责了几句。过了几天,弘历又觉得有些道理,命以后凡遇祈雨的前一日与当日,刑部不得进呈立决之本。老皇帝还发现设坛祈雨时,天上起了阴云,常又被风吹散,觉得也应该祭祀风神,命内务府筹备祭物,派皇十五子永琰前往风神庙敬谨致祭。
闰四月十六日,乾隆帝御圆明园勤政殿听政,就北方亢旱发布长篇谕旨,说盼雨心切,望云瞻礼,斋祷祭祀,屡降恩旨赈济,以冀感召上天,却不见效用,内心极为焦灼。皇上晓谕军机大臣,令深刻反思近些年的行政和刑狱,以下几条,便是他想到的自身原因——
近年来因台湾海盗猖狂,曾谕令督抚拿获盗犯后,不分首从一律正法,从重示惩。本来是期望戢暴安良,而多地督抚皆如此施行,恐怕其中不无冤枉。如近日长麟奏报拿获海盗黄泳林帮伙,其在洋面行劫客船,将船主、水手等十二人掷入海中淹死,凶恶已极,审明后押赴海口处死,不得谓之过当;而梁肯堂奏报犯人瞿套儿越狱被抓获,即行正法,办理得就有些过分,该犯只是一个窃贼,问拟绞监候,何至于决不待时?弘历认为外省的用刑失当,可能就是京师缺雨的原因,传谕今后除台湾地方外,附近海洋与内地凡遇命案盗案,都要细心研讯,按照律例办理,不得有意从严。
当月二十八日,又是十余天过去了,京师旱情未解,乾隆帝焦虑日增,夜不能寐,再就此事发布谕旨。他有晨起阅读前朝实录的习惯,当日读康熙二十一年六月卷,亦因天气炎旱,九卿科道等奏请清理庶狱,并请皇上亲自祈雨。弘历说自己不待九卿奏请,早经降旨恤刑,并预先部署截漕、缓征、平粜、煮赈等事,也曾到黑龙潭、觉生寺拈香祈祷,令皇子等分别到各处行礼,凡是能做的无不备至。他也想到亲自致祭,追忆三十三年前京师亢旱,自己于十一日举行大雩礼,亲行步祷,旋降大雨。但那年仅四旬有余,本年已是春秋八十有二,步履未免稍艰,万一足力不支,反而不足以显示敬重。乾隆帝虽未行大雩礼,但在设坛祈祷、分遣皇子等行礼时,必每日早起,于宫中天地神位前焚香默祷,偶然望见云气聚集,则必向空中叩祝,堪称诚敬。谕旨曰:
(朕)夙夜焦思,抚躬自省,或缘政治有所缺失,以致未能感迓祥和。但自古政治之失,无如女谒、宦寺、权臣、外戚诸大端,现在宫中妃嫔四五人皆已年老,且不能备位,至于女乐,自即位以来即不用。其余给使女子,合之皇子皇孙等乳妪使婢,统计不满二百人,为从来宫闱所未有。至本朝阉寺只供洒扫之役,从不敢干与政事。近因约束更严,稍有微愆即加斥责,而伊等亦自觉愚蠢,即寻常使令尚形竭蹶,岂复能营私舞弊,是以愿充太监者日少,当差竟致乏人。若云权臣专政,则更无其事,朕乾纲独揽,太阿从不下移。况现在内外大臣俱朕亲加擢用,不特不敢如前明之严嵩辈盗窃威柄,朋比为奸,即本朝康熙年间明珠、徐乾学等私相交结,少通馈遗,雍正年间及朕乾隆十年以前鄂尔泰、张廷玉等素知谨慎,尚不免稍存门户之见,此时诸臣中亦无一略似彼二人者。以言外戚,则观音保为孝圣宪皇后之侄,在散秩大臣上行走十有余年,甫得简用副都统,爵位亦不为崇。若傅恒、福康安之晋封公爵,俱因底定金川及剿平台湾等处逆匪,懋著劳绩,用示酬庸,并非因傅恒、福康安为孝贤皇后之弟侄,特加恩宠。即明瑞、奎林、明亮皆皇后之侄,俱以躬列戎行,为国家宣力,而明瑞又系殁于王事。此等得力大臣,岂必因身系外戚转弃而不用乎?其余如兴修工作等事,朕早自以为过,然俱动用内府帑余,从无丝毫累及闾阎,并或以工代赈,俾小民均资利益。且近十余年来,亦未尝复举大工……〔12〕
一段话如唠家常,披露衷曲,读来令人感动,亦觉得有几分好笑。能说弘历虚伪吗?绝不,这位大皇帝从不虚伪,从来都是想什么说什么,一派真诚。问题在于其思维已然僵化,所谓的“抚躬自省”便找不准路头。譬如弘历所倚信的和珅,揽权聚敛已是路人皆知,他却说朝中没有像明朝严嵩那样的权臣,说自己乾纲独断,威权从不下移,如此反省,又有什么意义呢?
乾隆帝也提到进剿廓尔喀一事,做了一番辩解,尔后说:
朕反复推求,终莫能得致旱之故。但甘泽未施,总由朕躬不能感格,岂此自省无缺之一念,即不免为满盈之累,遂致恒晹示儆耶?此意,朕每日召见军机大臣未尝不再三垂问,即大学士九卿间日召对时均殷殷面询,令其据实直陈,而诸臣等佥称并无缺失。大臣等俱受朕深恩,于此等关系民瘼重务,经朕虚怀访询,岂忍复事讳饰。第天恩未降,究由人事未孚,是以本日于御门听政毕,复召见皇子、皇孙及大学士九卿等交相咨儆,务求致旱之由,益加省惕。皇子等皆当北郊大祭斋居,并派皇孙、大臣等分诣黑龙潭、觉生寺斋宿吁祷,仍令皇子等轮日前往拈香。此时将届夏至,若能速霈恩膏,赶紧播种,大田秋收尚属可望。着大学士九卿等传集科道,公同咨议,如果确有所见,即据实合词陈奏,以副朕遇灾戒惧侧身修省之意。
研究者多将此谕称为“罪己诏”,有那么点儿意思,可他分明说没有发现自己错在哪里,谈不上自省,自也没有“罪己”。乾隆晚期的秕政很多,如拒谏,如大臣进贡和议罪银,如捐纳,如文字狱,如禁毁图书,如闭关锁国又不修边防,如对秘密会社普通信众的残酷杀戮……老皇帝身边其实不乏正直和忠诚的老臣,像阿桂、王杰、董诰等,他们都是明白人,也都对皇上的秉性知之甚深,是以仅做分内之事,其余的概付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