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机处里的“金瓶梅讲座”

一、军机处里的“金瓶梅讲座”

和珅幽默风趣,读书多又喜欢显摆,掌领军机后做法与阿桂大为不同,使这个一向肃穆的地方热闹起来。王笃《两竿竹室集》中有一则记载,说的就是和珅在军机处开讲《金瓶梅》被王杰当面嘲讽之事,写道:

蒲城家省厓相国谓予曰:昔文端公在军机与和珅同列,遇事忿争,怒形于言,人多为公危,公亦以同事龃龉,非协恭之道,屡乞解罢枢务,而高宗不允。不得已数请病假,有至五月之久者,高宗知公深,不之责也,痊即仍入枢垣,故当时有“三进军机”之说。

文端公,即王笃的祖父王杰;而“蒲城家省厓相国”,乃道光朝东阁大学士、军机大臣王鼎,字省厓,陕西蒲城人。王鼎乃王杰在家乡的好友之孙,中进士后多蒙其奖掖,执晚辈礼,这个故事应得自王杰口述。文中对于当日军机处(即枢垣)的描述很真切:和珅恃宠骄纵,在朝廷内外呼风唤雨,王杰虽不买账,可也不愿成天吵吵嚷嚷,故多次上疏求退,不批准就请病假。乾隆末年至禅让前期,内阁首辅兼首席军机大臣阿桂常患病休假,次枢和珅主持枢阁机务,巴结讨好、依附趋奉者甚众,董诰、刘墉、纪昀等资深大员亦避其锋芒。此处说王杰虽“遇事忿争”“怒形于言”,心下仍不自安,请辞复请假,应是真实可信的。

接下来的话,也出自王鼎之口,说的是和珅在军机会食时开讲《金瓶梅》之事——

又言:一日诸公在军机会食,和相谈论风生,语近谐谑,文端厌之,起就别案,展纸作字。和言已,众冁然,公独若不闻者。和颔之,顾问公曰:“适所谈之故事,王中堂知出于何书?”公曰:“不省也。”和曰:“出在《金瓶梅》上。”公艴然持笔,拍案厉声曰:“此等混账书,我从来不兴看的!”和惭而哂,曰:“天下岂皆正经书耶?”由是衔之益切矣。〔23〕

军机会食,指在直军机大臣一起共进工作餐。和珅是在乾隆四十一年春入军机的,年仅二十六岁。逾十年之后,王杰始以兵部尚书兼军机大臣,位次排在和珅之后。两人同在枢垣长达十二年,跨越乾嘉两朝,此事发生在什么时段?推测应在阿桂病重之际。军机处本为机要缜密之地,大员素来崖岸自高,不苟言笑,即便是封疆大吏来京也不与私下接触。而和珅管事后风格一变,历来肃静的军机处喧闹起来,入京外臣熙熙攘攘,王杰等正臣很不习惯。和珅与人相见喜欢开开玩笑,借以笼络人心,亦借调侃对方抬高自己,此时又公然在军机处大讲起《金瓶梅》来,毋怪王杰勃然作色。

此事乍看有点儿不可思议,实也不足为奇。不是说《金瓶梅》曾长期被禁毁吗,不是说顺康两朝颁布了禁毁淫词小说的律例吗?实则多为民间之禁,卫道者之禁,也有地方官府之禁,尚未见清帝下旨将该书明确列入禁毁名单。而另一个方面的证据是:康熙四十七年,内翻书房即将《金瓶梅》译成满文,刊刻印行。早期的翻书房多由皇帝交办译项,职司綦重,位于隆宗门内北房(即后来的军机直房),似也有理由推测康熙帝读过此书。《啸亭续录》卷一:“有户曹郎中和素者,翻译绝精,其翻《西厢记》《金瓶梅》诸书,疏栉字句,咸中綮肯,人皆争诵焉。”〔24〕足以证明此书在满洲勋贵中之流行。和珅读的是满文版还是汉文版,根据现有资料难以认定,但通晓四种文字的他两个文本都能阅读。其在军机处吃饭时引为谈资,在别的场合也会谈到,应无疑议。

王鼎转述这段往事,王笃记下这次交锋,自是以大贪官和珅为反衬,塑造王杰的醇儒形象。王杰立身诚敬,风骨气节凛然,由此事也得以呈现。可也不得不说,王杰未经亲自阅读,仅据耳闻,就将《金瓶梅》斥为“混账书”,对文学的感觉还不如老和。其也反映了儒学正统人士对该书的评价,一种当时的主流观念,无他,仍是将《金瓶梅》目为淫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