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门客江藩
偏激,实乃古往今来不得志读书人的一个通病。
洪亮吉就是一个偏激之人。殿试得中一甲第二名,钦授翰林院编修,还能说不得志吗?可对自视极高的他本人而言,也真可称不得志:只有过短短一段春风得意的日子,担任乡试副考官,提督学政,可很快就发现苗头不对,辞职还乡;待嘉庆帝亲政,和珅被诛,急急返回京师,仍是一介编修,一腔经世济民的大才无处施展,情何以堪!历来做官与做事都要看机缘,可偏激的性格使之无法隐忍,也不愿意等待。他又拿出那个请假的招数,没想到一请即准,向来亲近的座师王杰、朱珪等皆未挽留,于是便剑走偏锋,上疏论证——实在是不愿意无声无息地离去也。而为了引起皇上的注意,他在疏章中竟然依据街谈巷议,明指颙琰贪恋女色,设若在乾隆朝,怕是真会掉脑袋的。
至于江藩,因为一生不得意,性格比洪亮吉还要偏激,时而会与别人发生摩擦。江藩,号郑堂,祖籍安徽旌德,自幼生长于扬州甘泉,为惠栋的再传弟子,也曾拜在朱筠门下,阮元称其“淹贯经史,博通群籍”,而科举不利,到了只是一个监生。此人性情豪放,能诗文,喜饮酒,还练过一点武功,面酣耳热之际常自诩超过唐宋八大家,更喜爱臧否人物。其性格与王杰似乎格格不入,可经阮元介绍,王杰爱其才学,怜其飘零,诚恳聘之为幕宾。江藩如闲云野鹤,来去随意,伊秉绶称“郑堂馆韩城王文端公邸第二十年”〔16〕,应有较大浮夸,而三至京师,都住在王杰府上,也是事实。后来缪荃孙撰《江藩传》,曰:
江藩,字子屏,江苏甘泉人。监生。少受业元和惠栋、吴县余萧客、江声,博综群经,尤熟于史事,性不喜唐宋文。每被酒,辄自言文无八家气,人目为狂,不屑也。幼蓄书万余卷,岁饥,尽以易米,作《书窠图》志感,一时耆宿题咏殆遍。曾恭撰《纯庙诗集注》,由大学士王杰进呈,恩赏《御制诗五集》。后谕召对圆明园,值林爽文陷台湾报至,遂辍,人惜其遇。〔17〕
所记江藩为乾隆帝《御制诗五集》做注一事,也明显存在错讹,且夸张的成分更大。弘历一生诗作宏富,陆续编纂刊行,其《御制诗四集》收录至乾隆四十八年的作品,而《御制诗五集》则是此后至六十年年底之作,也只能在此之后才会最后编成,与发生在五十一年年底的台湾林爽文事件压根儿扯不上关系。
王杰在南书房的日常事务之一,就是为乾隆帝整理誊录诗稿,也顺理成章地主持第五集的编印事宜。弘历素喜以经史典故入诗,亦随笔议论时政,记述军国大事,编纂时应酌加注解。这恰是江藩的长项,王杰请他做一些查找核订,应是有的,但不会太多,更不会将此事全交给他。《御制诗五集》卷首进呈表系王杰、孙士毅、董诰三人联衔,可知王杰虽主其事,却非独自承担,与孙、董二人会有分工,下面还会各有几名翰林官员做助手。兹事体大,容不得半点差错,参与各臣皆亲力亲为,江藩等人充其量是助手之一而已。
所谓“恩赏《御制诗五集》”,应是赏给王杰,而非江藩;“召对圆明园”云云,则大半出于虚夸。此时虽有内乱,而太上皇帝举重若轻,并未因此乱了方寸,若定了召见便不会取消。缪荃孙的记述乃摭拾前人之言,而源头应该是江藩酒后吹嘘,唇天齿地,辗转传播,便成了这个样子。缪荃孙为光绪二年进士、翰林院编修,民国初任清史馆总纂,一代大家,没想到也着了道儿。
即便是这样一个性情褊急、喝点酒就会吹大牛的江藩,因为确有些真才实学,王杰对之很看重,很礼遇,也很有可能曾对太上皇提及,便被夸大成召对圆明园。而由此折射出的一个饱学之士的失意,及其在酒精作用下的精神幻象,倒是真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