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顺贞门的刺客
翰林院公饯王杰的第二天，闰二月二十日一大早，嘉庆帝即从圆明园起驾回宫，其中的一件事就是召见老臣王杰。
此为颙琰亲政的第五个年头，大清衰迹已显，乱象四起：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大致剿灭白莲教军，小股叛军仍潜藏山林中；而云南维西厅又生变乱，将近两年才得平定；东南沿海的洋盗海盗接踵为患，悍然攻打官军的大担、二担炮台；天地会在福建、广东不断地折腾，打出“顺天行道”的五色旗，称王封帅，聚集万余人……颙琰应算是一个勤政爱民之君，然性格上显得反复犹疑，观察过于深微，细节上的吹求较多。心情不佳，就容易发火。如上个月往东陵祭祖，前排一个请轿校尉（皇帝的轿夫）不慎趔趄，同列跟着乱了步子，御辇倾斜，幸得众人及时稳住。不知圣上的脑袋是否被磕碰，总之是怒不可遏，当即叫来兵部尚书丰绅济伦斥骂一通，宣布将之革职，同时革去博启图的銮仪使，换上丹巴多尔济。
与父皇弘历一样，嘉庆帝不太愿意待在千门万室、阴郁逼仄的紫禁城，而长期居住于水木清华的圆明园。这次回宫，主要是为了两日后到先农坛举行耕耤礼，皇帝要事先举行斋戒；再就是王杰要返回故乡韩城，定于此日进宫向皇帝辞行。经过数年的留心观察，尤其是禅让时期作为子皇帝的日常闻见，颙琰对不少朝中大臣，包括刘墉、董诰、纪昀、彭元瑞等文名甚盛的阁部大员，都有一些看法，而对王杰极为敬重。刘墉等虽然从心底瞧不起和珅，表面上仍会装出一些恭敬的样子，只有王杰庄重自持，时常与之针锋相对，也吃了和大人的不少明枪暗箭。颙琰亲政后，立即将王杰晋为内阁首辅，现在这位老臣即将离京还乡，心中很是不舍，几天前就惦记着此事，想要趁君臣相别之机好好聊聊。
清帝的出行，照例有一套严密的护驾措施，除却最前面的导引仪仗旗纛与外圈的护军，前后共有佩刀大臣十二名，然后是豹尾班侍卫三十人，各执刀枪剑戟，将皇帝乘坐的步辇围在中间。而贴近御辇的两侧，通常是由成年皇子或最受信任的亲王（兼领侍卫内大臣）骑马保护。如此戒备森严，加上提前清道与辇路旁的警卫，立国后未见发生过状况。可就在当日，行刺皇帝的人竟蓦然现身！
那是在銮驾开进紫禁城的神武门之后，随扈大臣与侍卫不免松懈，而当御辇欲入顺贞门之际，突然有一个人影闪出，手执利刃，直扑而来。事发仓促，扈从侍卫一片惊呼，接下来竟然是纷纷逃避。说话间刺客已近御辇，一侧的定亲王绵恩急忙抵挡，紧接着又有几名近侍冲前搏击，而御辇则急急进入内宫。闻知刺客已被扑倒绑牢，嘉庆帝命不要停顿，径直赶往养心殿。
七十九岁的老臣王杰，已然恭候多时了。
史籍从简，虽有许多君臣相见的记载，大都缺乏具体场景的描述，此次亦然。《清仁宗实录》中这样写道：
予告大学士王杰陛辞，上以高宗纯皇帝御前陈设玉鸠杖并亲书御制诗章联句赐之，仍加赏人参一斤，给馔赐饯，命驰驿回籍，经过地方二十里内官员护行。〔15〕
除非当事者的个人追记，一般正史中也只能是点到即止。在措辞简要的实录中，这段文字已不算少，显示出对一个休致老臣的备极荣宠！皇上为王杰送行的规格极高：赐予乾隆帝使用过的玉鸠杖，以纪念他追随先帝的君臣之谊；有足足一斤内府人参，让他回乡后滋补调养；尤其是颙琰亲自撰写的两首御制诗，对王杰一生品德给以崇高评价。
比起一生写作了四万余首诗的父皇，颙琰写诗不多，有境界韵致的更少，此二首则发自肺腑，既有对王杰高尚品格的敬重，有深笃的个人感情，又借以标榜儒者楷模，弘扬为臣与为人之正道，堪称佳作。为王杰作传，自也不可放过，兹全部迻录，一曰：
名冠朝班四十年，清标直节永贞坚。
枢庭久值宣纶绋，讲幄昔从授简编。
归里先参天上佛，杖乡共仰地行仙。
期颐福寿增康健，紫禁重来赴叟筵。〔16〕
弘历在位时，很反感“名相”“名臣”的说法，而在颙琰诗中，直言王杰为当世名臣，赞美其“清标直节”，还特地提到听他讲授经典的学习经历，敬之为师长。嘉庆帝还说皇曾祖和父皇都举行过千叟宴，自己也将在五十大寿时举办一次，真诚期待敬爱的老师健康长寿，能够再次参加千叟宴。
颙琰的第二首诗，乃写王杰长期主持文教和科试，克尽厥职，正直廉洁，文字更为亲切，敬意满满：
屡蒙恩旨掌文衡，艺苑群瞻桃李荣。
直道一身立廊庙，清风两袖返韩城。
先皇手泽常承福，东国灵参永卫生。
西望渭川云渺渺，鳞鸿时达慰离情。
王杰多次奉旨担任乡会试主考或副主考，桃李满天下，第一联所写即此。接下来的两句最为盛传，表彰王杰的忠直清正。人们不是常说“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吗？而古往今来，大臣能做到的实在不多，王杰则当之无愧！以下两联写赐赠之物，愿老师在家乡享林下之福，常来函以解惦念。颙琰的诗发自内心，满是真诚和敬重。至于钦派皇子绵宁（后来的道光皇帝）至京郊设宴饯行，一路由官方驿站提供吃住与车马，再命沿途官员照料护行，都出于嘉庆帝特旨，非一般致仕大臣所能比拟。
天子之重，也在于有一种庄敬凝重。颙琰在召见王杰时温煦和婉，只字不提入宫时突发的行刺事件，待其辞出后，方才唤过御前大臣询问，悉知详情：刺客已持利刃冲到御辇之侧，幸得定亲王绵恩奋力将之推开，身上多处被划伤；固伦额驸拉旺多尔济亲王、御前侍卫丹巴多尔济等向前搏斗，岂知行刺者极为凶悍，挥刀死拼，刺伤多人，只是架不住侍卫人多，很快被打翻拿下，捆得像粽子一般。丹巴多尔济新任銮仪使，表现得尤为英勇，身被三处刀伤，即命加封为贝勒。还有三名侍卫参加围捕，都得到奖赏。至于那些逃避躲闪之辈，少不得要被开革和追究。
王杰自养心殿辞出，在宫中遇见昭梿（大清宗室，不久后承袭礼亲王），得知皇上进宫时有人行刺，又急忙折回，再次求见。〔17〕嘉庆帝告知初步审讯得到的信息：刺客陈德，本为厨役，妻子死后生活困顿，想要行刺皇帝，希求以一死扬名天下。王杰认为一个厨子居然能进宫行刺，内情应不会这么简单，或有大奸巨恶在背后主使，必须严厉追查。颙琰深以为然。主审此案的亲王大臣与刑部官员岂想不到这一层？岂能相信这种糊弄鬼的说辞？但日夜研审，酷刑用尽，陈德就是不肯吐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