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发了一个飙
嘉庆元年十月初六日,公元1796年11月6日,沙俄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因中风去世,而刚刚三十六岁的颙琰在御门听政时突然发了一个飙,矛头直指刘墉等几位老臣,措辞严厉尖刻,一点儿不留情面。
事情起于当日的召见,吏部推选的浙江处州知府戴世仪,不知是紧张还是心虚,表现得手足无措,应对皇上垂询也是驴唇不对马嘴。嘉庆帝即位以来,召见引见官员乃常朝之大项,阅人渐多,已练就一双锐眼。在皇上跟前适度紧张,本不是什么大事,有时还显得忠厚老实,可这位戴兄在慌张中透着庸劣。再看其履历单,系捐纳出身,更让颙琰心中生嫌,认为不可担当一府之责。戴世仪退下后,颙琰问陪同在侧的吏部尚书刘墉印象如何,答以“尚可”。嗣皇帝素以谦谨宽缓示人,闻此勃然而怒,当场发作。实录里留下这样一段谕旨:
大学士缺出久逾匝月。现在各尚书内,若以资格而论,则刘墉、纪昀、彭元瑞三人俱较董诰为深。但刘墉向来不肯实心任事。即如本日召见新选知府戴世仪,人甚庸劣,断难胜方面之任,朕询之刘墉,对以尚可。是刘墉平日于铨政用人诸事全未留心,率以模棱之词塞责,不胜纶扉,即此可见。彭元瑞不自检束,屡次获愆,纪昀读书多而不明理,不过寻常供职,俱不胜大学士之任。董诰在军机处行走有年,供职懋勤殿,亦属勤勉,着加恩补授大学士。至王杰因患腿疾,久未入直,现在军机处汉大臣止有董诰一人,着左都御史沈初在军机处学习行走。朕于用人行政悉秉大公,考绩程材,无不权衡至当。刘墉、纪昀、彭元瑞皆当扪心内省,益加愧励!〔6〕
一段话包容甚多,信息量极大,涉及官员层级亦高:由一个四品知府的选任,联想到正在进行的内阁大学士补选;由对刘墉一人一事的不满,牵连到当朝的好几位大臣;再由内阁扩展到军机处的人事变更,扩展到对军机大臣董诰的擢升,以及左都御史沈初进入枢垣。也正是由于这番话,我们得知王杰此时因腿疾请假,暂不参与在军机处的值班,已是置身决策圈之外。
太上皇帝不是说过“大事还是我办”么?这样的顶级人事调整当然是大事,不属于子皇帝决断的范围。
两年前阅读及此,颇觉不太像子皇帝口气,也太不符合颙琰低调谦和的风格。再看《清史稿校注·董诰传》,有“高宗谓刘墉、纪昀、彭元瑞三人皆资深,墉遇事模棱,元瑞以不检获愆,昀读书多而不明理”一段〔7〕,虽不知何所依据,倒也有几分信真。今人著作如《清史编年》等,也将这些话列为乾隆帝所说。可此一番评说朝中大员,明确说出于谕旨,而非太上皇帝的敕旨;明确列入《清仁宗实录》和《嘉庆帝起居注》,而非《清高宗实录》。若指为上皇所说,也有些难以解释之处。
任何话语的出现都会有一个语境。此事的引发,在于中层官员的召见,这一类辛苦活上皇照例是不管的。在《嘉庆帝起居注》中,对之记叙略详:
初七日己卯,内阁奉谕旨:本日召见新选处州府知府戴世仪,本出捐纳,人甚庸劣,应对全不明晰,岂可胜方面之任?戴世仪着留部在员外上学习行走,以资造就(若好着该部堂官奏请外用)。所有浙江处州府知府员缺,着王绩著补授。〔8〕
荣晋新职,赴京接受皇上召见,是一种荣耀、一个机遇,但也是一道致命关卡。如这位戴世仪,巴结到这一层,白花花银子不知送出多少,眼见到手的一个肥肥的知府,说没就没了。颙琰还算宽仁,或也懂得人家的官是用银子买的,另给了一个员外郎的差事。若换了乃祖乃父,没准还要严旨追查,查得戴兄鸡飞蛋打。
接下来的一道谕旨,才说到刘墉等三人,认为刘墉一向不能实心任事,并以召见戴世仪为例:
即如本日召见新选知府戴世仪,人甚庸劣,断难胜方面之任,朕询之刘墉,对以(也)尚可。是刘墉平日于铨政用人诸事全未留心,率以模棱之词塞责,不胜纶扉,即此可见。彭元瑞不自检束,屡次获愆,纪昀读书多而不明理,不过寻常供职(人所不数上列者,尚觉不及刘墉),俱不胜大学士之任……朕于用人行政悉秉大公,考绩程材,无不权衡至当。刘墉、纪昀、彭元瑞皆当扪心内省,益加愧励(莫谓朕不知人也)!〔9〕
以上两处引文皆见稿本,括弧内文字为删改之处,真实度很高。问题在于,其出于嗣皇帝之口虽无可怀疑,但一定就是颙琰的真实想法么?
内阁大学士的补选,是上皇禅让后的一件痛事,亦一件难事。该年五月,弘历的第一爱将福康安卒于苗疆,六月下旬老臣孙士毅卒于四川。两人皆以内阁大学士兼任总督,接连故去,令太上皇帝极为震悼。内阁连出两缺,可是将身边大臣扒拉来扒拉去,觉得难有合适人选。颙琰说到的刘墉、纪昀、彭元瑞,都在上皇考虑斟量之列。而所指三人的各自缺陷,应也不无依据,又有一些过分:刘墉为名臣刘统勋之子,经历宦途沉浮,清操不染,而遇事有些态度含糊,也是格于时势,一生大节无亏;纪昀和彭元瑞都是文学巨匠,才华过人,做事也都认真勤勉。以上的品题评价必出自上皇,三人乃其多年器重的人才,纪与彭更以文笔才思深得所爱,而性格和做事等缺陷,也难逃圣主之法眼。在议论阁僚人选时,静听父皇纵论朝中精英,颙琰自是频频点头,谨记在心。此时见刘墉的确是模棱搪塞,不觉怒从心头起,一通责斥便尔涌出,由刘而纪而彭,虽以自己口中道出,大体仍是父皇的原版。实录将二事捏合为一,起居注则甚明了,这是两道谕旨,第一道将处州知府改换他人,第二道才是内阁的补选。颙琰与父皇同在圆明园,颁发谕旨前必先得到上皇的俞允,这也是禅让时期的一项政治规矩。
这个事件很有点代表性。太上皇帝以睿智聪察自视,乾纲独断,对臣下的点评一向直来直去;和珅深谙高层运作之道,处心积虑打击异己,安插亲信,善能递小话以影响上皇的判断;嗣皇帝则聆听上皇训诲,萧规曹随,在观点、语言和行动上保持高度一致。
由是我们知道,嗣皇帝直斥朝中大员,既是为召见现场情形所激,又是深思熟虑后的精准表述,有着深微的机心。至高无上的皇帝本是不需要有什么机心的,喜怒皆可形于色,但嗣皇帝不同,不管上皇在不在跟前都不行。嘉庆帝的恼怒看似自然流露,看似缘事所出,实则是一种选择性发飙,借发飙做政治表态,贯彻上皇有关人事安排的最高指示。和珅必闻之喜悦,哪知这个看似平庸、实际也有些平庸的嗣皇帝,偶尔也会演演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