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毁禁与改订

二、毁禁与改订

古代朝廷兴办的任何文化事项,即便是嘉惠后世的大型文献整理工程,也往往具有另外的一面。《四库全书》最让人诟病的,是其在搜辑编纂过程中的大规模禁焚和抽毁之举,这当然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也包括前面提到的对个别字句的删改,直接导致了一些书的消失,或被改得面目全非。有人将之称为秦始皇“焚书坑儒”后的又一场浩劫,或有一定的道理;而若说乾隆帝在编纂《四库全书》之初就早有预谋,立意进行一次文化扫荡,倒也是求之过深。

在搜辑图书的过程中,对一些书籍加以禁毁,也有一个陆续形成,上下互动,愈燃愈烈,最终予以甄别管控的过程。

四十一年十一月十六日,正当各地督抚纷纷加大搜缴违碍图书的力度之际,乾隆帝颁布长谕,专谈一些明代文集的政治不正确,并要求进行区别对待:

第其中有明季诸人书集,词意抵触本朝者,自当在销毁之列。节经各督抚呈进,并饬馆臣详悉检阅,朕复于进到时,亲加披览,觉有不可不为区别甄核者。如钱谦益在明已居大位,又复身事本朝,而金堡、屈大均则又遁迹缁流,均以不能死节,觍颜苟活,乃托名胜国,妄肆狂狺,其人实不足齿,其书岂可复存?自应逐细查明,概行毁弃,以励臣节而正人心。若刘宗周、黄道周,立朝守正,风节凛然,其奏议慷慨极言,忠荩溢于简牍,卒之以身殉国,不愧一代完人。又如熊廷弼受任疆场,材优干济,所上封事,语多剀切,乃为朝议所挠,致使身陷大辟。尝阅其疏内,有“洒一腔之血于朝廷,付七尺之躯于边塞”二语,亲为批识云:“观至此为之动心欲泪,而彼之君若不闻,明欲不亡,得乎!”可见朕大公至正之心矣。又如王允成《南台奏稿》,弹劾权奸,指陈利弊,亦为无惭骨鲠。又如叶向高为当时正人,颇负重望,及再入内阁,值逆阉弄权,调停委曲,虽不能免责贤之备,然观其《纶扉奏草》,请补阁臣疏至七十七上,几于痛哭流涕,一概付之不答,则其朝纲丛脞,更可不问而知也。以上诸人所言,若当时能采而用之,败亡未必若彼其速。是其书为明季丧乱所关,足资考镜,惟当改易违碍字句,无庸销毁。又彼时直臣如杨涟、左光斗、李应昇、周宗建、缪昌期、赵南星、倪元璐等,所有书集,并当以此类推。即有一二语伤触本朝,本属各为其主,亦止须酌改一二语,实不忍并从焚弃,致令湮没不彰。至黄道周另有《博物典汇》一书,不过当时经生家策料之类,然其中纪本朝事迹一篇,于李成梁设谋惎害,具载本末,尤足征我朝祖宗行事正大光明,实大有造于明人,而彼转逞狡谋阴计,以怨报德。伏读《实录》,我太祖高皇帝以七大恨告天,师直为壮,神戈所指,肇造鸿基,实自古创业者所莫及。虽彼之臣子,亦不能变乱黑白,曲为隐讳,存其言并可补当年纪载所未备。因命馆臣酌加节改,附载《开国方略》后,以昭征信。

近复阅江苏所进应毁书籍内,有朱东观编辑《崇祯年间诸臣奏疏》一卷,其中多指言明季秕政,渐至瓦解而不可救,亦足取为殷鉴。虽诸疏中多有乖触字句,彼皆忠于所事,实不足罪,惟当酌改数字,存其原书,使天下万世,晓然于明之所以亡,与本朝之所以兴。俾我子孙,永念祖宗缔造之艰难,益思兢兢业业,以祈天而永命。其所裨益,岂不更大!又何必亟毁其书乎?

又若汇选各家诗文,内有钱谦益、屈大均辈所作,自当削去,其余原可留存,不必因一二匪人至累及众。或明人所刻类书,其边塞、兵防等门所有触碍字样,固不可存,然只须删去数卷,或删去数篇,或改定字句,亦不必因一二卷帙,遂废全部。他若南宋人书之斥金,明初人书之斥元,其悖于义理者自当从删,涉于诋詈者自当从改,其书均不必毁。使无碍之书,原听其照旧流行,而应禁之书自不致仍前藏匿,方为尽善。〔29〕

禁毁书籍,大多限于明代尤其是晚明时期,原因则不言自明。弘历从来都可算作一个读书人,这番话也可理解为他的读后感,不无偏颇,而仍能显露出大政治家的史识和襟怀,条分缕析,又复高屋建瓴。从中也可以推想,各省多在从严从重,而他及时将最终裁定权收回,若是下旨无差别扫荡清除,那就是另外一幅景象了。

贵为天子,弘历也不能摆脱逞能炫才之讥,这一点在编纂《四库全书》过程中显露无遗,不无极端之例。如宋人李廌《济南集·咏凤凰台》有“汉彻方秦政,何乃误至斯”,他在读后大发议论,认为秦始皇焚书坑儒,号为无道秦,而汉武帝兴贤使能,为振作有为之主,不宜相提并论,尤不应直呼其名;又说《北史·文苑传》“颉颃汉彻,跨蹑曹丕”,局限于地域之别,互相诋毁,也应订正。乾隆帝一心要“为万世严褒贬”,为订正一二字沾沾自喜,却不知已跨越汇编的界限,开了一个篡改前人作品的恶例。〔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