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教热血洒边尘
亲政的第三天,热孝大丧之中,诸务纷繁,嘉庆帝即降谕求言,遵旨上言者渐多,言之成理者多被采纳。几乎所有的帝王都会有求言求贤之举,而综论上书言事之人,实心为国者有之,疾恶如仇者有之,野心家、阴谋家有之,借以取媚希宠者有之,摭拾浮词、故作惊人之语者亦有之。颙琰皆加阅读,即便对一些谏章不喜欢,为广开言路,也能包容隐忍。直到有一天,成亲王永瑆转呈翰林编修洪亮吉的疏章,阅后实在是怒不可遏,终于大发作。
洪亮吉为著名的江南才子,写得一手好诗和好字,又能做严谨的考证,尤擅地理学方面的研究。他曾蹉跎科场很多年,终于在乾隆五十五年得中榜眼,授编修,时年已四十五岁。此公生性豪迈,喜欢诗酒狂放,尤喜纵论天下大事。嘉庆三年翰詹大考之题为《征邪教疏》,洪亮吉抨击内外弊政,洋洋数千言,盛传都下,却被列在三等第二名。他自知难为和珅所容,借弟弟去世请假归乡。太上皇崩逝后,亮吉闻知奔赴京师祭悼,参与纂修《清高宗实录》。他常对人说先帝对自己有两件大恩:一是庶吉士未散馆即任顺天乡试房考,接着授贵州学政,当时视为异数;二是任满还京,先任咸安宫学总裁,又奉旨在上书房行走。拿着这些前朝荣宠说事,既透露出其对政治的热衷,也抒发对仍为一介普通翰林、住在寺院里默默修史的不满。文人伎俩,常以退为进,洪亮吉又一次提出请假。此时的翰林院掌院学士为达椿,就是那位曾在上书房挨板子、翰詹大考列在四等的皇子师傅,颙琰亲政后升迁较快,生怕老洪别生事端,立马照准。亮吉心有不甘,毕竟有满腹经纶、一腔治世救世之热血,很快写成五千余言一疏,希图引起皇上的注意。
奏折写好了,如何能递至皇上案头,也是一个问题。
作为中下层翰林,洪亮吉没有上疏言事之资格,只能通过机构或朝中大员代递。经过反复思考斟量,他将谏草誊写三份,分别送到三个人府上,请求转呈至御前——
第一位是上书房总师傅、户部尚书朱珪,为洪亮吉会试时的座师,素以爱惜人才见称,与皇上关系亲近,对他的才学一向很欣赏,为其首选。可朱珪收下这篇奏本,大致阅读一过,即置于箧中,并没有为之代转。
第二位是左都御史刘权之,亦由翰林出身,嘉庆帝亲政后命掌督察百官的大权,甚为倚信。亮吉在四库馆时与之交善,将谏章送与一份,在信中特加注明已给了朱珪一份。刘权之也读了,虽未与朱珪沟通商量,也是扣留下来。
第三位才是当时掌领军机的永瑆。这位十一阿哥自幼工书,热衷于探讨书旨,领悟古人用笔之意。亮吉为当世大学问家,亦擅书法,永瑆对他应有较好印象,见有奏本求送,大约未加细读,不知道写了些什么,即为转呈御前。
朱、刘二人品行端正,心地善良,将此疏压下来,乃出于对洪亮吉的关爱和保护。没想到遇到了不小的麻烦,有旨令追缴,责备其有意偏袒包庇,要求做出解释。朱珪连忙上奏:
本年八月二十四日酉刻,有洪亮吉差人投书一封,拆阅之下,见其语言错乱,全无伦次,且中有荒诞悖谬、毫无影响之狂谈,未敢形诸章奏,拟于日内召见时面行奏闻。适奉旨询查,当将原书并诗二件封缴,听候查办。臣未及即时参奏,咎实难辞,相应请旨,将臣交部严加议处。〔8〕
详细交代卷入此事的过程,也述说读后的心理活动,很真实,加上表明了对洪氏言论的批判态度,也就只能这样了。
刘权之的复奏为:
本月二十四日,有编修洪亮吉到臣寓处投书一封。臣于灯下拆看,见其中妄肆空谈,直同狂瞽,且并不知皇上亲政以来宵旰勤劳、整饬庶务之圣心。臣因系私书,字画潦草,原思约会朱珪各另缮一份,合词具奏。次日奉旨查询原书,命臣封缴。臣未及即时严参,实属糊涂疏忽,求皇上天恩,将臣交部严加议处,以为办事迟延者戒。〔9〕
讲述得详细明白,合乎情理。其中说到原奏书写潦草,打算重新誊录并与朱珪商量合奏一节,也属实情。接奉谕旨后,他与朱珪应是做了沟通,意思相近,也都自请“交部严加议处”。皇上心知肚明,念二人皆为亲近大臣,加恩“降三级留任”。
读了洪亮吉的奏折,嘉庆帝显然大受刺激,龙颜大怒,命将他立即拿入法司,追问主使之人。可哪里有什么别人主使,分明就是其一人所为,有些话道听途说、捕风捉影,也是多数文人之积习。会审拟定为死罪,皇上降谕遣发伊犁。
洪亮吉此举意在触动皇上,引起关注和重用,当然不是要激怒当今圣上。可皇上读后怒不可遏,其奏本中写了哪些犯忌的话呢?
谕旨中首先指出两条:其一,奏本说“先法宪皇帝之严明,后法仁皇帝之宽仁”,斥之为“以小臣妄测高深,意存轩轾,狂悖已极”,实属吹求过甚;其二,说“三四月以来视朝稍晏,恐有俳优近习,荧惑圣听”,才是真正使之恼怒之处。两条之中,嘉庆帝最生气的当是第二条,命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审讯逼问,非要他交代有何证据,是谁提供的材料?洪亮吉供称“一时糊涂,信笔混写”,皇上哪里肯信,指令审问者挖根子,抓黑手。
洪亮吉招供的是真心话。
在他的奏本中,此两段根本不是写作重点,一则以引首,一则为收束,信笔所及,早忘了忌讳。这也是古今文人之通病,笔意所至,唯极而言之,语不惊人死不休,此时悔之晚矣。至于其奏章的主体,的确是有胆识、有文采,实乃上佳笔墨,兹略加摘引:
今天子求治之心急矣,天下望治之心亦孔迫矣,而机局尚未转者,推原其故,盖有数端。亮吉以为:励精图治,当一法祖宗初政之勤,而尚未尽法也;用人行政,当一改权臣当国之时,而尚未尽改也。风俗则日趋卑下,赏罚则仍不严明,言路则似通而未通,吏治则欲肃而未肃。〔10〕
针砭时弊,掷地有声,对颙琰亲政以来的朝政大端,提出直接和深刻犀利的批评。
接着,亮吉大谈先帝初政如何勤慎,指责当今不能发现和使用人才,集思广益,对和珅私党也失之宽纵,文字极是精彩,如:
盖人材至今日,销磨殆尽矣。以模棱为晓事,以软弱为良图,以钻营为进取之阶,以苟且为服官之计。由此道者,无不各得其所欲而去,衣钵相承,牢结而不可解。夫此模棱、软弱、钻营、苟且之人,国家无事,以之备班列可也;适有缓急,而欲望其奋身为国,不顾利害,不计夷险,不瞻徇情面,不顾惜身家,不可得也。
所说为当日朝中官员的基本状况,风气的形成与和珅有关,却不宜全推到伊一人身上,也不会随着和珅的消亡而消失。奏章举吴省兰、吴省钦兄弟为例,认为应对和珅亲信加以追究,而皇上所谓不问胁从,看似宽仁,实际上掩盖了问题,也导致官场的风气日下。他的措辞极为锋利:
十余年来,有尚书、侍郎甘为宰相屈膝者矣;有大学士、七卿之长,且年长以倍,而求拜门生,求为私人者矣;有交宰相之僮隶,并乐与抗礼者矣。太学三馆,风气所由出也,今则有昏夜乞怜,以求署祭酒者矣;有人前长跪,以求讲官者矣。翰林大考,国家所据以升黜词臣者也,今则有先走军机章京之门,求认师生,以探取御制诗韵者矣;行贿于门阑侍卫,以求传递代倩,藏卷而去,制就而入者矣……
如果说前面是说和珅弄权之时,后面则直击当今政坛,包括文坛,所论多为翰詹圈子的一些糗事。当举朝赞颂嘉庆帝扫除权奸、推行新政之时,这位老编修却指出:清代中期的社会积弊,并不因杀了一个和珅而有什么改变。
洪亮吉在疏章中涉及面很大,举凡用人行政、开通言路、整顿吏治皆有论辩;涉及人亦多,既抨击已死之和珅、福康安、孙士毅等,抨击和珅私党或亲信,又指斥当下一批领军大员。其所依据,除却已经公诸于世者,多出诸坊间传闻,讯问之时,难免无法确指,张口结舌。谕旨指出:不光“俳优近习”毫无根据,“此外所供各款,亦多出自臆度”,应是审问的实情。上次翰詹大考之后,洪亮吉有了一个心结,总要说他人作弊,对考列一等第一名的吴省兰攻击不休,也属于文人陋习。
洪亮吉成为钦犯,被关押在西华门外的都虞司,距大内甚近,易于向皇上奏报审讯结果。一时舆论汹汹,群议皆曰该杀,好友前来探视,对之痛哭拜别,也传递了各种不祥信号。至此方见出亮吉乃一条好汉,从容谈笑。成亲王永瑆受命主审,首先传达旨意:“亮吉读书人,体弱,毋许用刑。”〔11〕洪亮吉大为意外,感动痛哭,伏地请罪,自后有问必答,承认很多地方都出于传闻臆测。会审合议,拟照大不敬律,斩立决。嘉庆帝以为论罪适当,加恩免死,说了一段很绕口的话:
朕方冀闻谠论,岂转以言语罪人!亦断不肯为诛戮言臣、自蔽耳目之庸主。今因伊言,惟自省于心,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而已。洪亮吉平日耽酒狂纵,放荡礼法之外,儒风士品,扫地无余。其讪上无礼,虽非谏诤之臣可比,亦岂肯科以死罪,俾伊窃取直名,致无识者流妄谓朕诛戮言事之人乎!惟近日风气,往往好为议论,造作无根之谈,或见诸诗文,自负通品,此则人心士习所关,不可不示以惩戒。岂可以本朝极盛之时,而辄蹈明末声气陋习哉!〔12〕
一番话绕来绕去,似乎已占领道德高地,又像不那么理直气壮,命将洪亮吉发配伊犁。亮吉赋诗二首,诗有“暂离三木即身轻,忽缀元戎后队行”,“人笑冷官罹法网,天教热血洒边尘”之句,仍是书生意气,通脱潇洒。
洪亮吉的流放之路差不多走了五个月,元旦夜宿天山北麓阜康县的黑沟,二月十日抵达惠远城。时任伊犁将军为大学士保宁,蒙古正白旗人,在回疆殉节的靖逆将军纳穆札勒之子,由亲军袭三等公爵,从征金川时连克要隘,擢总兵,绘像紫光阁。保宁胆大心细,两任伊犁将军,皆能稳定一方,并与邻国友好相处。洪亮吉报到前,保宁即在奏折中表示:“该员如蹈故辙,即一面正法,一面入奏。”嘉庆帝批曰:“此等迂腐之人,不必与之计较。”〔13〕保宁的表态,被一些人演绎为有意加害,非也,这位将军是个厚道人,对待流放伊犁的官员包括洪亮吉都很友善,从不苛责和刁难,直到他在数月后离开。
作为乾隆五十五年的会试正考官,王杰与洪亮吉有师生之谊,而早在十余年前,已邀其作为幕友,相知很深。或也正因如此,洪亮吉虽敬仰王杰的清正品格,但清楚他不会替自己转呈奏议,便去找了朱珪等人。王杰一生行事谨严,与门生相处慈和坦诚,却不喜欢一些越位之举和过激言论。没有看到他对洪亮吉上书事件的评价,若说到同情惋惜,应是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