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死异域的阿睦尔撒纳

二、身死异域的阿睦尔撒纳

乾隆十九年三月,达瓦齐与阿睦尔撒纳这一对政治盟友终于撕破脸,兵戎相见。导火索是达瓦齐杀了阿睦尔撒纳的岳父(杜尔伯特部大宰桑),深层原因则是阿睦尔撒纳过分的领土要求,以及他那不加掩饰的政治野心。

胖胖的达瓦齐有几分憨厚,完全不是心机绵密、敢作敢为的阿睦尔撒纳之对手。但既然做了准噶尔大汗,身边自有出谋献策之人,发兵征讨阿睦尔撒纳,虽然前几次被挫败,毕竟军事实力在那儿,阿睦尔撒纳难以存身,只得率部众投顺清朝。这是一个很有能力的边地枭雄,就连窘促之际的归附都做得有声有色,联合杜尔伯特部台吉纳默库、和硕特部台吉班珠尔一起,以两万之众请求效忠大清。数百年来,蒙古卫拉特四部一直雄踞西域,而今杜尔伯特与和硕特二部归服,土尔扈特远在俄国伏尔加河流域,只剩下一个内乱不断、军力大减的准噶尔。乾隆帝敏锐地预见到彻底收复西域的时机已到,果断决定两路用兵。先后来归的卫拉特首领一一受到封赏,纳默库、班珠尔为郡王,阿睦尔撒纳则为亲王,外加一个定北左副将军的职务。阅读实录,可见乾隆帝给了阿睦尔撒纳极大的事权,将很多重要事务交与他处置,曾有旨:“阿睦尔撒纳自到军营,诸事尽心,办理井井,此次进兵惟伊是赖。”〔4〕二十年二月,定北将军班第受命率两万五千大军由乌里雅苏台出发,定西将军永常率同样多的人马出巴里坤,两路急进,合击伊犁。进军途中发生变故,新封贝子孟克特穆尔与贝勒车凌孟克之子巴朗率众逃走,使乾隆帝大为愤恨,而阿睦尔撒纳复仇心切,亲率所部为前锋。达瓦齐本来就缺少凝聚力,此际众叛亲离,慌忙率亲卫等兵万余撤离伊犁,退往格登山下扎营。此处居高临下,前有大块沼泽,易守难攻。阿睦尔撒纳跟踪而至,派出阿玉锡率二十余骑趁夜色逼近侦察,阿玉锡见准噶尔军毫无戒备,当即呼喊突入,敌人迅速溃散,达瓦齐与少数亲从辗转逃往南疆。他自以为有恩于乌什阿奇木伯克霍集斯,岂知饮酒间伏兵四起,当即被拿下捆缚,解送京师。

这次进军的顺利出乎意料,除去集结赶路的时间,只用了半个月,几乎是兵不血刃,横扫准噶尔全境,并将达瓦齐俘获,举朝欢腾。弘历亲撰碑文纪功,命立于格登山,曰:“我师洸洸,其营若缀。师行如流,度伊犁川”,“三巴图鲁,二十二卒,夜斫贼营,万众股栗。人各一心,孰为汝守?汝顽不灵,尚窜以走。汝窜以走,谁其纳之?缚献军门,追悔其迟!”染写进军之速与取胜之易,以及达瓦齐的逃跑和在乌什被活捉,笔调轻松愉悦。〔5〕

以准噶尔诸部尽入大清版图,乾隆帝命左都御史何国宗带领测绘人员前往绘制地图,将西域各地的星辰分野、日月出入、昼夜节气时刻,一一载入《时宪书》。何国宗曾任钦天监正,二十一年二月,遵旨带领中外星象、舆地专家,在军队保护下,携带一应仪器前往实地测量,在《康熙皇舆全览图》的基础上大为扩充和精密化,并形成一幅很有价值的《西域全图》。

平准之役迅速告捷,轻松情绪弥漫朝野,带来的是轻视和轻敌,北路军大部陆续撤回,班第的伊犁将军衙门仅剩下五百官兵。清廷先期已拟定善后措施,“众建以分其势”〔6〕,即削弱准噶尔,将卫拉特分封四汗,以互相制约。阿睦尔撒纳胸有大志,意欲一统西部蒙古,也通过不同渠道试探朝廷的态度,得知分为四部的既定方针。乾隆帝没有亏待他,以阿氏在此次用兵中建立首功,特别赐予双亲王称号,享有亲王双俸。岂知阿睦尔撒纳要做的是卫拉特总汗,伪装忠诚,暗地里已在紧锣密鼓地谋划布置。

蒙古各部的权位传承,很看重出身血统。阿睦尔撒纳乃大名鼎鼎的和硕特部拉藏汗之孙,准噶尔大汗策妄阿拉布坦的外孙,父亲为辉特部台吉,自认为最有资格和能力统一卫拉特四部。投效清朝,引领清军攻灭达瓦齐,在他都是为实现目标的权宜之计。他在进军过程中勾结串联卫拉特各部,也频频联络南疆的回部首领,要他们大造舆论:如不让阿氏统治西域,宁可剖腹而死,决不贪生易主,呼吁封阿氏为总汗,带领哈萨克等部赴京晋见。

乾隆帝本来就对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不放心,得到各路密报后,传旨要他赴热河朝觐,并命蒙古喀尔喀亲王额琳沁多尔济一路陪伴,实际是监视挟持。不久后弘历感觉到事态严峻,又密谕班第:如阿睦尔撒纳仍在伊犁,即行擒拿正法;如已在朝觐途中,则命鄂容安等带兵赶往拘捕,就地正法。总之是看出其反叛的苗头,决意早除祸患。班第因深入卫拉特腹地,将寡兵少,不敢动手。而已在朝觐途中的阿氏,见求封总汗的奏折迟迟得不到御批,满腹狐疑,也从喀尔喀郡王青滚杂卜那里闻知一些不利消息,立即率亲信叛逃。《啸亭杂录》中记载了这样一个场面:

(阿睦尔撒纳)疑事已变,入境且得祸,遂阴召其众,张幕请额(额琳沁多尔济)宴,酒数行,起谓额曰:“阿某非不臣,但中国寡信。今入其境,如驱牛羊入市,大丈夫当自立事业,安肯延颈待戮?”遂命呼酒者再,伏兵四起,旌旗耀目,拥阿逆出营去。阿逆徐解副将军印组,掷与额曰:“汝持此交还大皇帝可也!”遂据鞍驰去。〔7〕

昭梿乃大清宗室,曾位至掌旗亲王,也不得不承认阿氏颇有几分英雄气概。

阿睦尔撒纳逃逸后,轻骑四出,传令卫拉特各部举旗造反,攻打伊犁将军府,抢掠焚毁西路军台,顿时变乱蜂起。定北将军班第等人不得已率部突围,上万叛军紧追不舍,终于在空格斯被打散,班第与参赞大臣鄂容安先后自尽。定西将军永常率六千大军驻守木垒,闻讯惊惶,不仅不火速救援,反是尽撤台站,退缩至巴里坤。陕甘总督刘统勋也上疏请求退守哈密,文中还特意论说内界外界之别,大意是变乱地域皆属藩部,不值得大动干戈。乾隆帝览奏大怒,斥责“永常恇怯于前,刘统勋附和于后”,“一将军、一总督无端自相恐怖”;斥责他们不知救援,“置班第等于不问”;亦严词批驳所谓内外之界的说法,指出伊犁等已入大清版图,“尚何内外之可分”?

刘统勋的说法,也代表了一些文武大臣的观点。用兵西域,朝中当时就有人强烈反对,眼下更是舆论纷纭,大多主张撤离。这里正见出弘历的强毅果决,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部署再次进兵。

西域变乱令乾隆帝震怒,此乃天子之怒也,如飙风迅雷:失职的喀尔喀亲王额琳沁多尔济被赐死;固伦额驸、科尔沁亲王色布腾巴勒珠尔受阿氏蒙蔽,替他向皇上带信和说好话,本来也要将之处死,念在和敬公主份上,革去一应爵位职衔;永常、刘统勋被革职拿问、押解进京,永常死于途中,而刘统勋京邸被抄,长子刘墉被革职逮治,次子刘堪也被关进刑部大狱。使乾隆帝最为恼恨的,还是曾备受宠爱器重的阿睦尔撒纳,颁赏荷包银两,赐封双亲王,任命为定北左副将军,不断降谕奖赏激励,竟然转瞬忘恩,揭起叛旗。

当年九月,乾隆帝在避暑山庄的澹泊敬诚殿接受朝觐,分封卫拉特四汗,各赐予冠服币帛,以期分化消解反叛势力。由于阿睦尔撒纳反叛,改封巴雅尔为辉特汗。二十一年正月,再次命将发兵,分两路进剿叛军。策楞为新任定西将军,富德、玉保、达尔党阿为参赞大臣。玉保率前队为先锋,朝觐受封而返的卫拉特汗王也各率所部跟从。大军开至特克勒,探知距阿氏大营仅一日路程,正欲派出轻骑追杀,忽报阿睦尔撒纳已被诺尔布台吉擒住,正在押送前来。玉保大喜,即驻兵等待,并以红旗报捷飞告策楞。策楞接获后也是不胜欣喜,接着以红旗飞奏皇上。

红旗报捷,又作“红旌报捷”,乃重大战役得胜后,自前线派健卒快马,背插红旗,逢驿换马易人,日夜不停,八百里加急,向朝廷驰奏喜讯。至京师时当凌晨,乾隆帝正欲从圆明园起銮往山东祭孔,闻知擒获阿睦尔撒纳的消息,当即先去祭告父亲雍正帝的泰陵。同时,弘历还决定从曲阜回来后,恭谒顺治帝之孝陵和康熙帝之景陵,兴奋之情,于此可见。

殊不知这是一个假消息,是阿睦尔撒纳设下的一个骗局。见清军兴兵以来,一路势不可当,各部落纷纷归附,试图阻击者一触即溃,阿氏情知难以抗衡,又开始准备逃跑,先玩了一个小计谋:派人前往玉保军中,谎报自己已被台吉诺尔布抓获,正在押解前来。阿氏反叛后,乾隆帝开始反思当初征讨达瓦齐之事,在京居住的达瓦齐也表示愿意效力,并主动写信给几个旧部,要他们协助官军捉拿阿逆,其中就有诺尔布,故玉保等人一听便信,坐营等待,并匆匆奏捷。这一耽搁就是一天时间,待醒悟过来,极擅长逃亡的阿睦尔撒纳早已轻装远扬。

草率轻信的策楞、玉保为此被革职,达尔党阿成为定西将军,受命率军直入哈萨克,向收留阿逆的汗王阿布赉要人。哈萨克兵试图抵挡,损失惨重,只得派人送来马匹示好,并委婉替阿氏说情。达尔党阿不许,可就这样来来往往,几个月过去了,粮草匮乏,只好撤回。而青滚杂卜因额琳沁多尔济被赐死怀恨,煽动喀尔喀人擅撤北路军台,致使军报中断。卫拉特首领也对改为盟旗制不满,以为有机可乘,群起叛乱,其中就有刚在热河受封的噶勒臧多尔济和巴雅尔。这是新的叛军,看似驯良友善,装作跟随官军一道去讨伐叛逆,突然间暴起发难,宁夏将军和起死于乱箭之下,策楞和玉保也在解送途中被杀害。定边右副将军兆惠率部由伊犁边战边退,被新叛的噶勒臧多尔济纠众拼死截击,好不容易才突出重围。兆惠目击卫拉特上层的叛服不定和手段残暴,衔恨入骨,奏称“必应尽行剿灭”。皇上深以为然,传谕仅可酌量存留老人儿童,对叛乱者“断不宜稍事姑息”。尽管乾隆帝后来的说法有所调整,也导致了清军在多地滥杀无辜。

二十二年三月,清军第三次大举进剿,兵锋再指伊犁。与第一次由部族武装打头阵、第二次部族首领带兵跟随作战不同,这次是不仅对之失去信任,而且将士皆怀有强烈的复仇心,清一色的官军,枪械优良,猛将如云,遇见成年卫拉特人,不管是否抵抗,一律格杀勿论。将军成衮扎布所部活捉杀害和起的尼玛父子,参赞大臣富德率兵追剿叛军,前队骁将海兰察活捉巴雅尔。哈萨克阿布赉汗慑于大清军威,献马归顺,表示愿为藩属,世代效力。而阿睦尔撒纳一直在东躲西藏,无奈再次投奔哈萨克,身边只有二十几号人马。阿布赉答应次日早会面,派人收缴了他们的马匹,阿氏警觉异常,连夜仓皇出奔,只带八名亲随徒步逃入俄罗斯边界。在军中的大内侍卫顺德讷跟踪而至,向俄国边卡索要阿逆,俄方以为奇货可居,岂肯归还?他们搞了不少欺骗,一会儿说未见人,一会儿说是过河时被淹死,没想到仅过了两个月,阿睦尔撒纳就因出痘死于托博尔斯克的军营中,时年三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