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学人的圈子

一、学人的圈子

“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出自《周易·系辞上》,讲的是世间万物皆以类相从的道理,读书人尤其如此,以文会友,最爱结成一个个圈子。另有一句话,叫作“文人相轻”,通常也是指对圈子之外者,若属本圈,便要互相标榜。乾嘉间学术大家一时并出,如群星闪耀,却也很难脱出圈子的窠臼。

清朝入关以后,很忌讳汉族文人的讥议,对江南地域的结社风习也格外敏感,金圣叹之弃市,吴兆骞之远流,皆与之相关。至雍乾间更是迭兴文字狱,吹求严苛,诗人文士动辄得咎,不敢不处处小心,而宴集吟诵、唱和竞胜之习仍未断绝。以京师为例,一直有各种文人圈子存在,或以座师门生,或以某省某地,或以所治经史,时常相约聚集。各种美誉之称也很流行,如朱珪与哥哥朱筠并称“二朱”,与众多门生被称为“大兴二朱学派”;如上节写到的洪亮吉,既为朱筠弟子,又是“毗陵七子”之一;而据王昶忆写,那位曾紧跟和珅的吴省钦,在家乡松江也有一个往来密切的朋友圈,成员有六人。

王杰出身关中书院,受老师孙景烈影响很深,恪守“不通声气”的原则,素不喜呼朋引类,拉拉扯扯。庶常馆和翰林院有暇日结伴出游、流连诗酒的传统,王杰偶尔也参加一两次,但从不热衷,也很少留下与他人唱和的诗作。不是他写不出或没有写,而是不重视,不注意保存。恩公尹继善、陈宏谋为当世理学大家,王杰也是将感激敬重深藏心底,不见有贺寿、祝祷之类诗文。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却正可见出其一空依傍的独立精神。

后来王杰经历渐广、职位渐高,多次担任乡试、会试的主考官,门生故吏遍天下,却是依然故我,不入任何圈子,也绝无开宗立派之兴趣。江浙人文积淀丰厚,王杰曾三任浙江学政,一主浙江乡试,蒙其奖掖提携的人才在官在学都很多,其中有真诚仰慕者,有希冀攀附者,皆处之淡然。由此也能理解洪亮吉的疏离,虽与王杰颇有渊源(为幕友和门生),然他的呼朋引类,议论风生,他那喜欢与人攀比、争强好胜的个性,与乃师相去甚远。而根据阮元、凌廷堪等人的记述,王杰在政务之余唯安静读书,与幕友门生谈论的也是读书,从不见陷入门派和意气之争。

江藩《汉学师承记·洪亮吉》记载了一件亲历之事:

明年,(洪亮吉)又充《石经》收掌详覆官。藩是时馆总裁王文端公第,君手定条例,属藩呈之,公是其说。彭文勤主其事,以为不然,文端不能与之争也。后文勤自作凡例,文端命藩勘定,驳其秕谬者数十条。文勤大怒,谓藩与君互相标榜。嗟乎!直道之不行也久矣。〔14〕

说的是石经馆开馆时,王杰担任总裁官,洪亮吉负责文献档案的收存审核,拟了一份校勘条例,通过其门客江藩呈交王杰,得到一些肯定。而副总裁彭元瑞以为不合适,重新拟定了校勘凡例,提交给总裁王杰阅看。王杰让江藩阅读和提意见,江氏一下子指出数十条错误,惹得老彭大怒,指责他与洪亮吉互相标榜。在这段记述中,似能感觉到江藩(应也包括洪亮吉)对王杰的不满,未能力挺洪亮吉的条例,也没有支持江藩的驳议,含含糊糊,没有明确态度

洪亮吉尚在庶常馆读书,能担任石经馆收掌详覆官,应有王杰的提携汲引。而他喧宾夺主,拟订“条例”,开列蒋衡写本“十三经”须加校勘订正之处:如“经注参错,宜正也”,“前后倒置,宜正也”,“脱文,宜补也”,“衍文,宜去也”,显然是下过一番考证功夫;其中也不乏重复错杂,如“又有因数字之脱而上下不贯者,宜补也”,“又有因一句之衍而文义不续者,宜削也”,与前“脱文”“衍文”条并列,涉于夹缠繁琐;而像“《汉石经》有急宜从者”,“《唐石经》有宜酌从者”,“两宋《石经》有可从可不从者”等各为一条,也显得虚浮咋呼。〔15〕由是也知老洪缺少编纂大书的经验,又喜欢炫才逞能,貌似严谨,实则苛细琐碎。王杰以鼓励为主,意在用其所长,将之转交具体主事的彭元瑞。而后者心胸较为狭窄,全盘否弃,引发了江藩等人的不满。

“乾隆石经”之事,在本书第十章已经写到,此事恰可作为补充。王杰作为总裁,挑选门生洪亮吉、阮元,幕友江藩等参与其事,想的是把事情做好。而乾隆帝在他之前又加了个第一总裁和珅,和珅对圣上力推副总裁彭元瑞主事,老彭当仁不让,王杰则选择逊让,不与争锋。江藩显然对恩公的“软弱”不满,慨叹直道难行,实则他与洪亮吉都容易走极端。试想,以彭元瑞之博学强记,与蒋士铨并称“江右两名士”,与纪昀并称“南北两才子”,所拟的一篇简短凡例,会有数十条错讹吗?江藩应是有意挑剔伏线,才会激怒老彭。此事彭元瑞有失风度,在读了江藩的批驳后大光其火,遂成一桩小小公案。

乾隆晚期,王杰与彭元瑞、纪昀、刘墉等同时在朝,三位来往互动较多,各有一帮文友和弟子追随,而王杰素来淡泊。通过这件事也可证明,即便是在学术话题上,王杰也持一种超然、兼容的态度,不偏激也不固执,不做意气之争,更不会出头偏袒门生幕友,有意识地避免圈子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