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请辞与慰留

三、请辞与慰留

王杰不媚权贵,不自吹嘘,不入圈子也不拉圈子,却也在朝中有着极高威望。与晚年王杰稍有接触的礼亲王昭琏,在书中对他有一段简洁描绘:

余登朝最晚,不及见诸先达,惟王文端公尚未去位。逾年公始致仕归,故时瞻其丰采。公高不逾中人,白须数茎,和蔼近情,而时露刚坚之气。〔35〕

寥寥几笔,便画出这位首辅大臣的形象。他的文人气质、平易慈和,以及那时而显露的坚毅之色,很是传神。以之与紫光阁绘像中的王杰像做比较,也显得契合。文字所勾勒的是致仕前的王杰,那时昭琏刚被授为散秩大臣,而刘墉、董诰、纪昀、彭元瑞等都在,皆未进入这位宗室高才的法眼。

昭琏的观察是准确的,不管到了怎样的高位,王杰身上都有一股子浩然正气,都没有忘记根本,一旦关乎底层民众和民生,他都会实话实说,直来直去。他有一个在外省做官的门生写信诉苦,大肆渲染当地民风刁悍,王杰回信直斥其非:

来书云彼处俗悍民刁,健讼成风,急难化导。以愚之意,且勿责民,而先责己。试思所属数郡之民为数几何?其中刁健者不过千百中之一二,其余者,皆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一官到任,书役先将民风刁健摼辞耸听,为先入之言,于是官与民未相谋面而先如寇仇,然后此等奸猾书役得以假其威势,而肆其贪虐。我辈在家亦百姓也,地方果有爱民之官,刁健者能施其伎乎?是当竣拒之,而告以爱民之实政,自有移风易俗之实效。古昔政声之卓卓者,不必皆奇材异能之人也。愚虽未曾外任,然自二十一二岁即佐幕,多年于外任之情形,知之最悉。今日川楚之逆民,何一非地方官及书役之所酿成者乎?无辜良民横遭杀害,为民父母曾亦顾名而思义乎?

通常来说,王杰给弟子门生的信都很温和,此函的措辞则有些激烈,形同教训。这里也正可见其性情,可见其无法容忍诋毁百姓、推卸责任的做法。当时官军与白莲教交战正酣,一些官员也是如此信口雌黄,王杰则指出被杀的多为无辜良民。

就在这封信中,王杰也透露出辞归之念,向弟子略吐心曲:

愚庸拙如故而精力日衰,自问无补纤毫,急欲乞归骸骨,又以受国厚恩有似自图安逸,当俟贼氛一靖,不复仍贻恋栈之讥矣。〔36〕

该信大约写于嘉庆五年正月,既有对官场腐败的透彻了解和痛恨,也流露出一种无力感。为敉平持续数年的白莲教变乱,他曾积极出谋划策,而情况未见好转,根子则在官员吏役的贪酷已深入肌髓。失望已极的他想要回归故乡,一则教变未平,再则嘉庆帝对他很敬重,是以未便提出。

进入嘉庆六年,王杰似乎已摆脱沉疴新疾的纠缠,能够正常履职了。颙琰讲究规矩和程序,倚重王杰等老臣的道德品格与从政经验,内阁职权渐重,很多过去由军机处办理的事情,都交给内阁。比如前面写到的书麟奏请之事,过去归首席军机大臣拟议,此时则由内阁首辅王杰主持。而御门听政,在禅让期间仅处理各部院呈报的一般官员任免、刑事案件等,现在则提升了议政的层级,交由内阁操持和主导,朝政运转逐渐进入正规化。其间还发生过一个小事故:内阁学士纳清保由于过度紧张,奏报刑部题本时竟然忘了涉案人名,结结巴巴,皇上不免有些生气。王杰连忙上疏,表示把关不严,自请处分,客观上也起到对下属的保护作用。

十一月初八日,有旨:“大学士王杰、庆桂、刘墉、董诰,着充会典馆正总裁;尚书刘权之、朱珪、纪昀、丰绅济伦、禄康、彭元瑞,着充会典馆副总裁。”〔37〕仍是由王杰领衔。

越是身处高位,王杰就越是履职恭谨,待人真诚谦和,为朝中群臣做出表率。嘉庆七年的五月端午,发生了一件事:王公大臣等照例向奏事处呈递膳牌〔38〕,还未到早上七点,一些部院堂官以为当日过节,皇上不会召见了,便纷纷离园回城,而王杰、刘墉、纪昀等老臣则规规矩矩等候“叫起儿”。嘉庆帝对擅自早退之人很生气,责其“纷纷早散,殊属疏懒”,“岂有不候膳牌发下,辄先行散归之理?伊等如此刻不能待,又何必来递膳牌耶”〔39〕,皆予交部议处。官场之懈怠由此可见,而几位老臣则敬谨如故。

两个月后,王杰再一次提出因病致仕还乡的请求,言辞恳切。颙琰为此特发谕旨:

大学士王杰,自乾隆辛巳年以廷对第一通籍供职词垣,入直南书房,洊升卿贰。皇考高宗纯皇帝知其持躬清介,植品端方,可资倚任,是以乡会试抡才大典及各省视学,叠次简畀持衡;未经协办大学士,即擢任纶扉,赞襄枢务。老成更事,扬历多年。平定台湾、廓尔喀大功告成,曾图形紫光阁,赐赞褒嘉。复命充上书房总师傅,朕在藩邸时曾资启沃。自亲政以来常时召对,恩礼有加,见其年近八旬,精神尚未衰减,眷畀方殷。

有点像是为老臣做总结的样子了,简述王杰的仕宦经历,文字间饱含敬意;而说到他曾任上书房总师傅,于自己有师生之谊,更见真挚感情。接下来,颙琰才谈到王杰的患病与请求退休,曰:

兹以夏间屡婴疾病,具折乞休。朕念老成宿望,未肯令其骤离左右,当经召见,再四慰留。王杰以年衰气弱,深恐恋职误公,坚词求退,情意恳诚。在王杰并非家有田园,思耽林泉之乐,而朕眷怀耆旧,缱绻弥深,岂忍恝然遽令归去!王杰着不必开大学士缺,毋庸票阅内阁本章,其各馆所纂书籍亦毋庸阅看,以便安心颐养。如调理即可就痊,自应照旧供职。倘一时未能即愈,自揣精力难胜,再行陈奏,另降谕旨。〔40〕

大臣请辞,皇帝慰留,历朝均不乏其例,其间也有真辞假辞、真留假留之别。颙琰深信王杰是真辞,是不愿贪恋官位、耽误朝廷事务,因而坚决求退;而他也是真留,诚心诚意地竭力挽留,要王杰不必阅看内阁折本,不必审读主持编纂的书籍,在职安心静养,等痊愈后再照旧供职。在清代历史上,颙琰的才华胸襟、治国能力都逊于乃父乃祖,而仁厚过之(逝后谥号为“仁宗”,很是允当)。读他的这份谕旨,既可见出王杰的品节风范,也能感受到颙琰的真诚亲切,如对家中前辈,如话桑麻,可谓体贴入微。谕旨中还特别提到“王杰并非家有田园,思耽林泉之乐”,也是一种很深的理解。

远在常州的赵翼闻知此事,即兴赋诗:

黄阁辞荣引疾坚,重臣那易谢班联?人忧朝缺三公论,帝识家无二顷田。归马辍留疏辅驾,养牛颁慰孔光年。君臣名分家人谊,闻者犹为感涕涟。〔41〕

王杰的清正高洁,谋国之忠与辞位之诚,令久居林下的赵翼深深钦敬;而嘉庆帝的尊重理解发自内心,对老臣的挽留极为恳切,也使赵翼感动叹羡。“君臣名分家人谊”,写得真是恰切!多年前乾隆帝就把王杰视为一家人,颙琰对王杰也是如此,或者说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