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苏州事件
乾隆十一年九月,安宁升署江苏巡抚。
此人颇有几分像后来的和珅:也是宫中侍卫出身,也以能说会道、精明强干被弘历看中,也擅长向皇上打小报告,揭发别人以抬高自己……而安宁与乾隆帝的关系又非和珅可比,他可是弘历做皇子时的奴仆,是朝夕相随的贴身书童,也是弘历称帝后的御前侍卫。尹继善是个明白人,深知此次由陕西重回金陵繁盛地,出于安宁的举荐,对之也很是客气。江苏巡抚陈大受奉召进京时,建议由尹兼掌巡抚印信,继善以事务繁多,距离又远,提出由同在苏州的安宁护理抚印。陈大受与安宁显然不太和谐,一年后调往福建,安宁署巡抚,虽没有一步到位,大权已是在握。
不清楚此时安宁有多大岁数,应是较为年轻,急于出政绩,不久便参劾常州知府董怡曾与革职居乡的原直隶布政使张适勾结为恶。皇上对他的大刀阔斧、勇于任事很欣赏,即令严加审办。半年后,安宁又题参布政使王师居心诈伪,沽名邀誉,并提出要清查各府县的积欠,说是初步估算也有二百多万两。乾隆帝素知王师做官清谨,不免犹疑,命正在江南巡查河工的钦差大臣高斌暗中调查。尹继善有些被动,虽在奏请清理积欠的折子上署了名,心中实不赞同采用这种激烈的措施,但也不便多说。安宁自以为奉有尚方宝剑,调集很多人到各地查办,一时搞得鸡飞狗跳。
高斌为慧贤皇贵妃之父,历任苏州织造、苏州布政使、南河总督、吏部尚书,当年三月晋升文渊阁大学士。他很熟悉江苏官场的情形,也承认存在书役侵蚀等弊端,却不认可安宁的做法,“诚恐察弊既滋扰累,而察出一弊,将更转增十弊,不惟无益,而且有损”〔10〕,建议将那些奉命查账追赃的人撤回。读毕此折,弘历立即想到是安宁搞砸了,没去责斥其办事孟浪,却把一股火撒向尹继善:江苏清查积欠始于安宁的屡次陈奏,而办理不妥当,尹继善作为总督岂可置身事外?为何从未奏报?责令其据实奏闻。
这一年江苏洪涝灾害严重,加上巡抚安宁的胡折腾,境内米价不断升高,怨声载道。次年春,正当乾隆帝奉皇太后、率皇后等东巡谒孔之际,苏州爆发了群体性事件。不满者先是聚众喧闹,阻拦贩米商船外运,接着就围攻府县官吏。苏州知府姜顺蛟前往安抚,也被辱骂追打,见势不好,急往江苏巡抚衙门躲避,愤怒的乱民紧追不舍,乃至掀翻抚衙前的栅栏。安宁下令弹压,抓捕了三十九人,关入监牢。民怨沸腾,街巷里张贴了许多无头揭帖,内有“吉甫如来天有眼,禄山不去地无皮”之语。苏州历来为人文荟萃之地,此联反巡抚而不反朝廷,目标只指向安宁一人。因为名字中有一个“安”字,加上行事操切暴虐,便被喻为“当代安禄山”;而吉甫是尹继善的字,二十年前曾任江苏巡抚,留下政声,祈求他能兼署苏抚。
所有的民谣都是有原创的,而其流行,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民心向背。继而苏州人痛恨安宁,希望将之驱逐,欢迎尹继善回任,则无疑是把他放在火上烤。果然,乾隆帝接到安宁奏报后大为恼怒,下令严厉镇压,对民谣赞颂尹继善也极为反感,命他前往办理,并警告“毋得沽名邀誉,违国家之宪典,博刁徒之感诵”,“痛改积习”,话说得很重,甚至要他小心脑袋。〔11〕尹继善倒是不失镇静,赶赴苏州,到达时安宁已大肆抓捕,并将带头闹事的三人当众杖毙。老尹身处高压和嫌忌之下,仍能坦诚奏报,讲明闹事的根源在于施政不当,在于官府在米粮紧缺时与民争购,从而刺激了价格的飙升;也敢于澄清一些不实传闻,尽管有的已被谕旨引用,也不隐瞒和回避。
大清皇帝,以胤祯、弘历父子为代表,包括后来的嘉庆帝颙琰,都喜欢与臣下斗心眼儿,也毫不掩饰在用人行政上的偏袒和情绪化,而一旦明白过来,大都会秉公处理。乾隆帝读了尹继善的奏折,也通过其他途径调查,很快弄清楚安宁的行政之失,对其假借圣谕残酷镇压、一次杖毙三命更是不满,即命解职回京。谕旨指责安宁“罔顾官箴,置办本处女子为妾”,要求尹继善对其任职情况包括是否染指关税进行调查。一番话看似很严厉,而待安宁回到京师,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皇上又改变了主意,让他担任侍卫。清宫侍卫分好几等,“自幼随侍内廷”的安宁,做的是御前一等侍卫。弘历对此也做了解释:安宁原来就是侍卫,见其平日积极向上,可堪造就,用为江苏布政使,又因巡抚出缺一时无人令其署理,孰知其器小易盈,办理一切事务都不妥当,那就回来再当侍卫吧。
皇上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对安宁的处分就算了,而调查并未停止。当年十一月,安宁侵占浒墅关杂项余银一案审结,安宁供认不讳,内务府总管王大臣拟斩候。弘历发布长谕,说安宁署任巡抚后“不能称职,民怨沸腾,实出朕意料之外,即明正典刑亦所应得”,但使用税关的杂项余银则是惯例,“历任关差均经支用,甚有自行取用者”。此时因金川攻剿失利,钦命将督战的大学士讷亲斩于军前,乾隆帝以二人相比较,曰:
且伊(安宁)之受恩,较讷亲孰深;伊之获罪,较讷亲孰重。从前未有讷亲之案,朕意本欲严治其罪,以示惩戒。但安宁本一苛刻之人,又遇吴中民风浇薄,怨谤易腾,是以声名决裂。传闻之言,未必尽实。视讷亲之受恩至深,而于军旅重务乖张退缩,以致老师糜饷者,实大相径庭。讷亲之罪,浮于安宁;则安宁之罪,自可末减。若一例治罪,转不足以明赏罚之至公。〔12〕
这些话,既可见出弘历待安宁之亲厚,也明说此事不足以定为死罪。处分也是严厉的,安宁被抄家监禁,父亲与哥哥都被革职,这个野心勃勃的少壮派,无疑是挨了一记闷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