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皇驾崩

一、上皇驾崩

与许多老年人不同,弘历从不忌讳说老,也从不自言衰迈。他很喜欢在诗文中数说自己的年龄,从八十六岁到八十八岁,年年都说,反复地说,接下来便要夸口“精神强固”“犹日孜孜”,要显摆能够骑马、登山和狩猎。而等到他承认衰老,已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朕体气素强,从无疾病,上年冬腊偶感风寒,调理就愈,精力稍不如前。新岁正旦,犹御乾清宫受贺,日来饮食渐减,视听不能如常,老态顿增。”〔32〕新岁,指的是嘉庆四年,一段话出自遗诏,其实乃拟稿者所写,算不得上皇的话。

多年来,弘历都在元旦当日写诗志贺,并作《元旦试笔》两首,已然持续了四十多年。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元旦,弘历感觉较为疲惫,减去“试笔”,仍然写了元旦诗:

乾隆六十又企四,初祉占丰滋味参。

八十九龄兹望九,乾爻三惕敢忘三。

虽云谢政仍训政,是不知惭实可惭。

试笔多言今可罢,高年静养荷旻覃。〔33〕

此时的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死神的逼近,还操心着明年的九十大寿,同时也在反思省察。一个“参”字,既指纷纭繁杂,五味杂陈,又有领悟、琢磨和反省之解。上皇开始将归政称为谢政,对“归政仍训政”也不无自嘲,自谓“是不知惭实可惭”。据此或可推想,上皇应是有了新规划:不光是减去试笔诗,以后的人生方式也会调整,可能要以静养为主了。

在初二日,上皇照例早起,浮想联翩,牵挂的仍是三省的战事,挥笔写下《望捷》:

三年师旅开,实数不应猜。邪教轻由误,官军剿复该。

领兵数观望,残赤不胜灾。执讯迅获丑,都同逆首来。〔34〕

望捷,是禅让间上皇的诗文主题,先是盼望苗疆之捷,后来盼望湖北等三省之捷。前线也不断有捷报传来,小胜大胜,真真假假,却总是难以彻底平定。这是弘历写作的最后一首御制诗,对教变的兴起、将帅的推诿观望,以及生民离乱之悲惨都有一定反思。

写完《望捷》诗后,太医涂景云、沙惟一来为上皇请脉,认为脉象安舒平和,但有些气虚,提议服用参莲饮。孰知情况急转直下,据《万岁爷进药底簿》:

初二日卯初,进参麦饮一次,用人参一钱五分。

涂景云、沙惟一请得皇上圣脉安和,惟气弱脾虚,议用参莲饮:人参一钱五分建莲三钱老米一钱水煎。

本日己初至初三日卯正一刻,陆续进参莲饮四次,用人参六钱。

涂景云、沙惟一、钱景请得太上皇圣脉散大,原系年老气虚,屡进参莲饮无效,于本日辰时驾崩。〔35〕

此为太上皇帝的治疗过程,没有抢救,也谈不上什么治疗,不管是参麦饮还是参莲饮,都非急救之药,更像一种补品。太医的诊断是正确的,即“年老气虚”;其做法也得当,那就是用人参等补气提神,未做无意义的折腾。

在这个举朝焦灼的时刻,王杰等老臣应是昼夜在乾清门广场守候,嗣皇帝则在养心殿寝宫陪护照看,父子俩长时间拉着手,次日清晨,这位孱弱的世纪强人停止了呼吸。颙琰做了一个孝子皇帝能做的一切,史载:

壬戌辰刻,太上皇帝崩。上至御榻前,捧足大恸,擗踊呼号,仆地良久。视小敛毕,先趋乾清宫,于西丹墀下跪迎大行太上皇帝吉轝,敬奉乾清宫西次间。上翦发成服,皇贵妃及妃嫔以下俱翦发成服。申刻,大行太上皇帝大敛,上痛哭失声,擗踊无数……自旦至晡哭不停声,竟日水浆不入口。王大臣等伏地环跪,恳上节哀。上悲痛不能自已,左右皆弗忍仰视。〔36〕

完全没有提及和珅。以常理推测,“伏地环跪,恳上节哀”的一班近臣中,有王杰,也必有和珅。和珅自会泪流满面、捶胸顿足,可后来公布的罪状,又说他在上皇病危时“谈笑自若”〔37〕。那时的他以为已将新帝彻底搞定,也许心底真的有几分轻松。

弘历是一个有福之君,无疾而终,弥留之际有嗣皇帝执手陪伴,极尽哀荣。若说遗恨,则是三省教乱尚未最后平定。颙琰发布诏书,称颂皇父的一世英明,感念其亲授大宝的盛德,慨叹不克举办“皇父九旬万寿”,同时也对办理大丧做出部署:

其军营总统诸将等,亦当仰体皇父简拔委任之恩、训诫督责之意,振作自新,迅扫余孽,上慰在天之灵。尚属天良不昧,勉之。至一切丧仪,着派睿亲王淳颖、成亲王永瑆、仪郡王永璇,大学士和珅、王杰,尚书福长安、德明、庆桂,署尚书董诰、尚书彭元瑞,总管内务府大臣缊布、盛住总理。〔38〕

大丧当日,孝子皇帝应有些精神恍惚。一夜无眠和巨大的哀恸,以及尚未衔接好的角色转换,所发谕旨沿着旧日轨迹,任命和珅为治丧班子的核心人物,王杰则排在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