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典范的缺憾

跋:典范的缺憾

在为本书查阅资料的过程中,发现和珅在军机处大讲《金瓶梅》、王杰愤而离席的记载,出身古典文学专业的我,即撰成一文,刊诸报端,并在一次金学年会上发表。《金瓶梅》是一部奇书,也是一部禁书,治其传播史者多称清廷一直予以严禁,而武英殿修书处在康熙朝就受命翻译印制了满文本,乾隆朝兼掌枢阁的“和相”公然开讲,或更能说明朝廷的真实态度;至于王杰无法容忍,对和珅直斥《金瓶梅》为“混账书”,宣称自己“从来不兴看的”,也是真性情的流露。看王杰当面愤怼宠臣固然痛快,而其未读文本即加苛评,似也嫌过分,以故我在文末忍不住调侃了一句。记得关宁读后颇有感慨,大意为:天呐,这样一个无趣的人,怎么与他相处呢?

此前我为王鼎作传时,关宁与韩琳担任责编,合作愉快,社里确定本书仍由二人负责,数年间三次陪我去韩城(由此也见出陕人社相待之诚,若是仅从经济收益上考量,那可就亏了)。关宁性格明爽,爱读书且思维敏锐,一句脱口而出的话,应也带有几缕担忧,引发了我的思索。王杰是一个无趣的人么?的确有那么点儿,梳理相关文字,可知其性格颇为古板:不与人开玩笑,不扎堆抱团,不喜欢进圈子和组圈子,几乎不参加文人最爱的诗酒唱和,不接受门生故吏为自己祝寿,也极少为他人祝寿——包括恩公尹继善和陈宏谋。不管是落魄江湖还是位居庙堂,不管是在朝当直还是在家闲坐,王杰都不苟言笑,端正安详中透出一股子坚执倔强,风标自落落。这是他的性情,也是他的修为,一生无改。而对此反感嫌弃的不止和珅一人,亦包括他的一些个翰林同事、一些上司和下属,就连多年老友纪昀、彭元瑞等偶然也会觉得不爽。这种个性当然不会“有趣”,可若说“无趣”,似也不尽妥帖。王杰一生酷爱读书,酷爱前贤碑帖和书法,喜欢天文历法与算学,喜欢夜间与三五门生幕友谈学问,有时也搞一点儿文玩小收藏,生活中并不乏情趣。乾隆帝晚年,钦定由他抄录整理御制诗草文稿,进而令其主纂《石渠宝笈续编》《西清续编》等,王杰得以饱览内府书画及文物收藏,更是有大乐趣在焉。

常见世人宣称淡泊名利,其实很难很难,凡在书中以此自诩者,按之绝多不符。王杰于科场得状元,职衔至首辅、太傅,而谦谨朴素如乡间老先生,真正做到了“怀文抱质,恬淡寡欲”。他的行为出于天然,视若平常,不仅从不自我标榜,甚至极少提到自己,当世与身后之名,在他应都是浮云。王杰曾出资印行前人遗著,却对己作不甚在意,不留心收存,所著《葆淳阁集》《葆淳阁续集》等,皆后人所编。他学问甚好,却也文如其人,并非才华横溢的类型,文集中多应制“恭和”“恭跋”之作,也有他在乾隆帝与皇太后万寿节、南巡以及武功告成时所作颂赞,有春帖子和谢恩折,写得认真且费劲,与彭元瑞、纪昀相比则仍隔一尘。彭、纪的应制诗构思精妙,辞采华美,常得弘历夸赞,至于倚信重用却远不如王杰,职位也排在后边。《管子·大匡》:“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乾隆帝中晚年在用人上虽有大失误,多数情况下还是聪察和精细的。本书中记述了弘历父子对王杰的“特达之知”,记述了君臣之间那份牵挂惦念,也着重描写其乾乾翼翼、兢兢业业,以之与和珅的恃宠擅权相映照,可见庙堂之色泽繁复;而在乾隆末曹锡宝和尹壮图激切上疏、隐指权奸之际,在嘉庆帝亲政初洪亮吉上言议政、被逮入狱之时,所有重臣皆未见出手援助,其中也包括王杰。作为一个理学大臣,一个秉持张载“四为”的关学传人,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可也是时势使然。试想他又能怎样呢?即使挺身而出,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前人描述王杰,用了一个语词曰“风度凝然”,颇为传神。沉静端谨,诚敬清忠,乃王杰的主要特征,是以不会去犯颜直谏,不会做火上浇油的事。然他并非软弱怕事的人,从不媚上欺下,不惧和珅之流的嚣妄气焰,不接受其拉拢利诱,不与之勾兑,敢于当面嘲讽斥责,保持了可贵的独立品格。

你再去看看同时那些个显耀的文星,如彭元瑞、纪昀、刘墉,虽也与和珅保持一定距离,却是绝对不敢招惹。

在别人眼中的王杰是幸运的,实际上确实如此,能得到两朝天子的信任尊重,古来有几人呢?而他在明里暗里也吃了不少亏,心中之郁结烦闷更难与外人道:弊政丛杂,百姓困穷,内乱继起,权奸当道,也包括乾隆帝的好大喜功、嘉庆帝的优柔苛细,都使之感到失望。王杰常也不得不随波逐流,也要精心置备贡品,精心结撰应制诗文,也学会了缄口不言,而仍能在艰难处境下恪守底线,正直做人,清谨任事,坦荡诚恳,由是获得了朝野的交口称赞。至于他与弘历、颙琰的深笃交谊,仕宦五十余年君恩无改,感激爱戴之情发自肺腑,也堪称一段佳话。

在清代历史上,王杰是一个清正忠谨的大臣,如果说他身上的缺憾带着那个时代的印痕,则其品格的典范意义,至今仍闪耀着道德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