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书生的底线

二、书生的底线

若濡有愠,事实上也涉及维护尊严,是乃书生之底线。

王杰平易和蔼,通常待人温煦亲切,但性格刚直不阿,素来厌憎善于逢迎、行事诡诈的和珅,尤其憎恶他的贪婪纳贿。和珅生性有几分浅薄,得势后常以开玩笑的方式狎辱同僚,一些人不愿也不敢得罪他,只得隐忍,王杰总是当即反驳,不留一丝情面。礼亲王昭梿记述了这样一个场景:

公(王杰)高不逾中人,白须数茎,和蔼近情,而时露刚坚之气。其入军机时,和相势方熏赫,梁文定公国治为其揶揄若童稚。公绝不与之交,除议政外,默然独坐,距和相位甚远,和相就与之言,亦漫应之。一日,和相执公手笑曰:“何其柔荑若尔?”公正色曰:“王杰手虽好,但不会要钱耳!”和赩然退。〔18〕

简简几笔,写出大清军机处的严重不和谐,亦画出和珅的得意轻狂与王杰的强硬回击。内阁大学士兼军机大臣,是官场所谓“真宰相”,大多数很注意操守,私下里一般不与督抚等地方大员交结,以免物议。自乾隆帝以雷霆之势打击鄂尔泰、张廷玉的朋党纷争,内阁首辅如傅恒、刘统勋、高晋、阿桂,皆勤劳职事,不立门户,只有和珅为贪欲所驱使,大开贿赂之门。遇有和珅试图夹带私货、安插私人之事,阿桂等还有些顾虑,还要留一点余地,王杰则直接出语讥讽,其也只有满面羞惭的份儿。

多数军机大臣都讨厌和珅,生恐中了他的阴招,不愿意与之同庐当值,和珅也能感觉到大家的冷脸,于是各找办公之地。御史钱沣看出其间蹊跷,也深知个中缘由,曾专为此上奏:

我朝设立军机处,大臣与其职者皆萃止其中,庸以集思广益,仰赞高深。地一则势无所分,居同则情可共见,即各司咨事画稿,亦有定所。近日惟阿桂每日入止军机处,和珅或止内右门内直庐,或止隆宗门外近造办处直庐,王杰、董诰则止于南书房,福长安则止于造办处。每日召对,联行而入,退即各还所处。虽亦有时暂至军机处,而事过辄起。各司咨事画稿,趋步多歧。皇上乾行之健,离照之明,大小臣工戴德怀刑,浃于肌髓,决不至因此遂启朋党角立之渐。然世宗宪皇帝以来,及皇上御极之久,军机大臣萃止无涣,未尝纤介有他。由前律后,不应听起轻更。〔19〕

此一段堪称纪实,一一载明几位军机大臣的办公处所:阿桂在隆宗门内的军机处直庐,即军机大臣办公的地方;和珅在内右门内直庐,或者在隆宗门外造办处;王杰与董诰在南书房;福长安则在造办处。他们在皇上召见时一起进入,完事后即分开,弄得一班章京拿着文件跑来跑去,分别送阅和签字。

钱沣进一步分析:和珅经常占用的内右门内直庐,贴近皇上的寝宫,本是为预备养心殿带领引见设置的,为的是优礼大臣,免得与各官露天站立,若是一个军机大臣于拂晓前入内,随从军机司员进进出出,时间一长,便会与内监勾连,容易出事;南书房为皇上在政务之余谈论文史书画之地,大臣应该在散值后再进入;至于隆宗门外直庐和造办处,各色人等来往办差,难以保密,也不够郑重。虽说是持论直率,可谁都能看得出,其矛头所指主要在于和珅,军机大臣分止各处,应也是和珅带的头。乾隆帝随即予以训诫,命钱沣稽察军机处。权臣和宠臣都是吃不得亏的,和珅衔恨在心,表面上却加以重用,“凡遇劳苦事多委之”,两年后钱沣病故。

和珅也不会放过倾陷王杰的机会。有一则记载,说和珅打听到王杰在家乡房产很多,至有“三王府、四王府”之称,遂添油加醋,私下里奏与皇上。乾隆帝闻之不免惊讶,对一向视为清廉的王杰顿生疑窦,密令陕西巡抚速往韩城察访,实地调查王杰在老家的宅第财产,查清所谓王府究竟是怎么回事。巡抚急急赶往韩城,见王杰老宅多年失修,湫隘如同寒门,至于三王四王之说,原是当地另一王姓之老三老四,邻人就其姓开玩笑而已。巡抚以实密奏,乾隆感慨系之,予以赏赐。该书写道:

一日,上谓文端曰:“卿为宰相,而家宅太陋。”命赏内库银三千两修之。文端悚然不知所由。〔20〕

文端,乃王杰逝后的谥号,一个“端”字,真真恰切允当,与和珅的行为不端形成鲜明对比。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王杰事后必能知晓和珅的小动作,当会对他更加厌恶。而王杰退仕还乡时,并无合适的住宅,可知所谓赏银三千两修缮宅第之事,大半应属乌有。

五十九年十二月,湖广总督毕沅呈进贡品到京,其中八枚宫灯,上面抄录了御制灯词。弘历一看是自己不久前所作,曾交给王杰抄录,预备来年上元灯节发布,为何已经在外间传播,还制成了宫灯?皇上本想询问毕沅得自何处,因距离甚远,往返需要时间,和珅便积极揽下此事。他首先查询为毕沅呈送贡品来京的差弁,据称系举人刘在田在京代办的;随即传询刘在田,说是拔贡方楷给的底稿;再追问方楷,承认平日在彭元瑞府上代笔,“因彭元瑞令其缮写,私行录稿,转给刘在田,图其酬谢”〔21〕

王杰长期为皇上整理誊录御制诗文,历来做事谨密,既不会借以张扬夸耀,也绝不泄露于外人,与此事完全不搭界。乾隆帝闻知后心中更觉踏实,和珅则再一次大失所望。

《郎潜纪闻初笔》有“王文端公欲用药杀和珅”一文,说是和珅患有疑难病症,听说礼部官员陈渼精擅岐黄之术,要他来为自己诊治。陈渼向老师王杰求教该如何做,王杰说:“此奸臣,尔必以药杀之,否则毋见我。”陈渼为浙江石门人,乾隆四十九年进士,此年王杰在家乡丁忧,推测应是其督学时的门生。作者认为王杰不太可能做这样诡诈的事,又说:“和珅当日以上公懿戚,手掌丝纶,久领朝班,非无小廉曲谨……公一时忠愤激发,疾恶若仇,容或偶为此语。揆其心术,仍不失为磊落光明。”〔22〕和珅长期为腰腿病痛折磨,有自撰长诗为证。此处说其寻医诊病应是有的,所传递出的王杰对权臣之痛恨,也有几分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