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造型的“力的对峙”和“复式运动”

一、舞蹈造型的“力的对峙”和“复式运动”

舞蹈造型之所以区别于绘画造型,就在于舞蹈造型强调“动势”;人们把雕塑称为“静态的舞蹈”,而把舞蹈称为“动态的雕塑”的原因也正在于此。王朝闻把姿态上表现运动的过程和趋向称为“动势”。他认为表现动势最有利的条件之一是“力的对峙”,而表现动势最重要的方法之一是“复式运动”。

造型中“力的对峙”,“有的是在有形的结构中并存着两种对立的东西和力量;有的只直接描写对立物的某一方面,通过它而暗示出另一方面,也即间接地表现两种力量的对立状态。”(《新艺术创作论》第51页)王朝闻以希腊雕塑中童要抱鹅、鹅拒童抱的《童与鹅》和蛇要缠人、人拒蛇缠的《拉奥孔》为例,说明“耐看的造型艺术”,大多具备了“力的对峙”(或“斥力”)这一特点。事实上,舞蹈作为一种造型艺术,其是否“耐看”也与是否具备了“力的对峙”有关。第一届全国舞蹈比赛中有个获一等奖的双人舞《小萝卜头》,两个人物——小萝卜头与狱卒——之间就始终贯穿着“力的对峙”。扮演狱卒的演员同时又扮演牢门、监窗和狱墙。当他以狱卒的形象出现时,他和小萝卜头的关系“是在有形的结构中并存着两种对立的东西和力量”,在这种关系中的最“耐看”的造型,莫过于围绕着“蝶”而展开的那段双人舞了。通过小萝卜头的表演,我们仿佛看到一只蝴蝶从监窗飞进牢房;在与这自由的生灵嬉戏中,小萝卜头渐渐萌生了一个美好的憧憬,憧憬着与这自由的生灵一起飞向一个自由的世界……狱卒的突然出现打断了小萝头的遐想。于是,围绕着“蝶”——狱卒的“抢蝶”与小萝卜头的“护蝶”——展开了那段“力的对峙”的双人舞。然而,这是一个不均衡的“力的对峙”,作为黑暗势力代表的狱卒之“力”远远强于追求光明、向往自由的小萝卜头之“力”,这种“善”弱“恶”强的力的不均衡感,使“力的对峙”不仅体现着情感冲突,而且充满着悲剧意识。舞段的高潮是狱卒掷蝶于地,在他抬足踏蝶的瞬间,小萝卜头扑上前去以手护蝶,狱卒那重重的一脚狠狠地踏在小萝卜头的掌上……观众此时都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强大的“力场”中,在这不均衡的“力场”中倾向了“弱”的、但是“善”的一方。与狱卒麻木不仁地叉脚抱臂的造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小萝卜头灵肉俱碎地扭动滚翻的“动势”。“弱”之力与“强”之力的对峙此时转换成“动”之力与“静”之力的对峙,在舞蹈造型的特殊效应中,此时出现了王朝闻所说的“有的只直接描写对立物的某一方面,通过它而暗示出另一方面,也即间接地表现两种力量的对立状态”。在这种“力的对峙”中,占弱势的小萝卜头此时却由于狱卒的相对静止而显示出自己不屈不挠的强盛之力……这段双人舞两种“力的对峙”状态的转换,使得它不仅“耐看”而且“耐思”。

当然,舞蹈造型的题旨并非总是需要“斥力”,在许多情形下它还需要“引力”。对于在“引力”结构中的舞蹈造型,王朝闻十分强调“物与物之间的距离”。他认为表现男女双方互相吸引的双人舞,那紧密地搂着或贴着、只有合没有离的形态,是缺乏运动感的形态:“这些难解难分的形态之所以不怎么美,使我觉得它远不及双方彼此拉出一段距离,甚至若即若离的顷刻那么能够吸引住我的原因,在于它没有反映出事物关系的矛盾性。”(《再再探索》第413页)我理解这段话的意思,是要求表现“引力”的或曰在“引力”结构中的舞蹈造型,仍应体现“斥力”。毋庸置疑,所谓“力的对峙”,无论是直接描写还是间接暗示,也无论是纯粹“斥力”还是“引力”中的“斥力”,都是为了反映出事物关系的矛盾性。从舞蹈造型的反映对象上找造型“动势”构成的原因,把“力的对峙”视为表现动势最有利的条件之一,笔者以为这是颇有见地的。

在王朝闻来看,表现动势最有利的条件之一是“力的对峙”,而表现动势最重要的方法之一则是“复式运动”。造型的“复式运动”,是指造型能显示动作的来踪去迹。譬如戏曲舞蹈的亮相,“从一系列不断地运动着的身段中,选择出来的一种短暂的、即是为了观众提供看个仔细的机会,让美的造型给观众造成深刻的印象。但姿态仍然是一种以动示动的身段,它既是前一身段的结束也是另一身段的开端”(《再再探索》第386页)。把“复式运动”视为表现造型“动势”最重要方法之一,广义上包括“运动”和“态势”两个方面:“京剧里的动作……在道着‘你来看哪’时,不首先指着叫人去看的对象,而先从相反的方面着手,然后转到这一方来。”(《新艺术创作论》第157页)这是指“运动”的“复式运动”。“‘扭麻花’的姿态……尽量强调身子的转折,使姿态富于变化……能够适应各个方面的观众的视点,能够形成即将变动姿态的预感”(《王朝闻文艺论集》(第一集)第299页),这是指“姿态”的“复式运动”。关于“运动”的“复式运动”,舞蹈中比较多见。仍以上述双人舞《小萝卜头》为例:舞蹈终场前,当小萝卜头连同被踩碎的蝴蝶——“自由”幻灭的象征——一起掩埋自己对自由的希冀后,极度悲伤地向底幕的黑暗深处走去;突然,他一个转身,向台口迅跑,飞身跃上(由扮狱卒的演员托举)狱卒所象征的狱墙,当象征牢门的舞台帷幕缓缓合拢时,一束追光打出,照着小萝卜头挣扎着拨开帷幕的双手,仿佛再度点燃了他那颗渴求自由的幼小心灵。这就是“运动”的“复式运动”。需要指出的是,完全意义上的舞蹈,其“运动”当然比一般的造型、甚至也比“京剧里的动作”的运动范围要大得多,其“复式运动”的运动路线当然也大得多。因此,当舞蹈设计其“运动”类的“复式运动”时,就不能是“你来看哪”之类短暂的“心理期待”,而是对情节具有实质性的转折、对情感具有关键性的变化的地方。如果说,“力的对峙”作为表现动势的最有利的条件之一是因为它能反映事物关系的矛盾性;那么,“复式运动”由于正是事物关系的矛盾性所制约的舞蹈造型的矛盾运动,而成为表现动势的最重要的方法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