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造型的“细节取舍”和“身段表情”
造型的细节取舍实际上是一个如何选择造型的问题。王朝闻认为:“一切富于特征的动作表情和声调,都具有心理发展的一贯性,不使全剧或某一片段成为单调的线,也不使某一细节成为孤立的点。”(《王朝闻文艺论集》第一集第285页)他从正反两个方面表述过细节的整体意识:“好些地方戏中的女角,当她转过身,低着头,自然地表现哽咽的耸耸肩时的背面,多么富于表现力……任何姿态是不是具有真实感和美感,不只要从某一瞬间的姿态和某些方面来看,而且应该从某一场面的整体来看。”(《王朝闻文艺论集》第一集第311页)这是正面的表述。而在反面的例子中,王朝闻指出:“那位地方戏的女演员,模仿穿针、引线、缝衣的动作是逼真的巧妙的……但可惜只注意这些动作而忘记了剧中主人公的处境和心理。当她演完这些细节,再回归到戏剧的纠葛中时,(我)怎么也想不出它对全剧的必要作用……这种不能强化主题的枝节,作为整个戏剧的一部分,是多余的、破坏和谐的。”(《新艺术创作论》第168页)
由上述正反两方面的表述来看,决定造型取舍的第一个依据在于细节是否服从于整体意识。也就是说,细节应是“画龙点睛”之“睛”而不是“画蛇添足”之“足”。第一届全国舞比赛中有个获一等奖的双人舞《追鱼》,笔者以为就服从于整体意识而言,其细节的取舍是极为成功的。首先要指出的是,《追鱼》在造型的动势构成上也是极为成功的。由渔翁和小鱼的“追”与“逃”、“逗”与“嬉”构成的“力的对峙”,以及由傣族舞蹈懈肩、松胯、跷足的“三道弯”体态构成的“复式运动”都产生了极好的效应。其次要指出的是,其动势构成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其细节取舍的成功。这个舞蹈细节取舍的特点是不把细节当做点缀,而是把一个个细节有机地连缀在一起:从渔翁把水搅浑到小鱼晕倒在渔翁手中,又从渔翁得意地拖着小鱼回家到小鱼趁其不备而溜脱……每一个细节都是那般生动,每一个细节到另一个细节的转换都是那般自然,小鱼晕眩时的娇憨之态,渔翁得意时的谐谑之状至今仍在脑海中绕。较之女子群舞《摸螺》中的“螃蟹夹脚”和《摊煎饼的小嫚》中的“煎饼烫手”之类的点缀性细节,应该说《追鱼》的细节取舍是真正服从于整体意识的。也可以说,其整体本身就是寓于那一连串自然转换的细节之中的。
其实,令人击节叹赏的造型细节还不只是因为它一般地服从于整体意识,更因为这些细节具有高度的形象概括力。彭海清饰《打红台》中的萧方在船上的细节:“萧方好像猛然要把金大用推下江去,又迅速顺势把即将跌倒的金挟住。这一有正有反的动作,是富有概括作用的……杀人心切、杀人成性的萧方,推金一把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连忙把金挟住,是有意识的动作。前者是性格的自然流露,表现萧方的狠毒;后者也是性格的自然流露,表现萧方的阴险。前者是杀人心切、迫不及待;后者是对杀人冲动的克制,未到下手时机的警觉,是真实心理的掩饰。在评述时用了许多话还不容易说清楚的这些动作,十分明确地也是经得起反复思索地表现了深刻的生活内容。”(《王朝闻文艺论集》第二集第203页)舞蹈常被认为是“言之不足……而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笔者以为也应反过来看成“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是言不尽意的。而要做到这一点,就无疑需要具有高度的形象概括力的造型细节。如果说,服从于整体意识的造型细节是“画龙点睛”之笔;那么,具有高度形象概括力的造型细节就是可以折射“太阳”的“一滴水”。
就舞蹈造型而言,其细节主要是身段表情而不是颜面表情,认识这一点也是很重要的。王朝闻谈及剪纸艺术与舞蹈艺术的共同点时说:“单就形态对人物情绪状态的表现而论,双方都不着重于颜面表情而着重于身段表情。如果说剪纸不便于细致地模仿人物眉眼的表情,舞蹈虽不排斥眉眼的表情,但它较之身段,在形体的整体中不占主导地位。因为在普遍的情势之下,眉眼和全身的关系是和谐一致的。所以距离舞蹈很远的观众,也仿佛看得见角色脸上的表情。”(《再再探索》第398页)能自觉认识到这一点的舞蹈家不是太多、但也并非没有。许多编导在幕启、幕落之际喜用侧逆光,使舞蹈者的造型在舞台上出现剪影的效果,无疑与对舞蹈“不着重于颜面表情而着重于身段表情”的认识有关。第一届全国舞蹈比赛有个获二等奖的独舞《希望》,可以说在运用“身段表情”上显得较为自觉。《希望》的舞蹈者是只穿一条三角裤的非具体的人物形象,人们甚至认为这个形象不是“人物”而是某种流变着的观念的“符号”。笔者却认为,这整个的舞蹈着的人体就是话剧演员的那张脸。如果说,以眉眼为中心的“颜面表情”是人体最擅长传情达意的部位的话,那么,舞蹈家的“颜面表情”就应该是其整个的人体。《希望》就是在努力实践着这一点:舞蹈者躯体的收缩和扩张、膀臂的扭拧和曲伸、腿脚的勾绷和延展,再加上种种的地面滚翻、空中腾跃动作,把一种由困惑、迷惘、求索、沮丧、抗争……直至奋起的情感观念的演进轨迹,展现在观众面前。这使我们想到东晋顾恺之论画时所说的“四体妍媸,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之中”那句名言。绘画作为静态的、平面的造型艺术,他这样强调眼神的表情作用,当然是不无道理的;但对于运动的、立体的造型艺术——舞蹈来说,那“关于妙处”的恰恰是“四体妍媸”。那不游离于整体意识而又具有高度的形象概括力的舞蹈造型细节,应该也必然是身体表情而不是颜面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