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舞蹈学”视阈中的《世界舞蹈史》
可以设想,如果按我们四大史家(孙景琛、彭松、王克芬、董锡玖)撰写《中国舞蹈史》的方式来看待《世界舞蹈史》,库尔特·萨克斯的《世界舞蹈史》其实是以历史脉络来梳理的“民族舞蹈学”。只要将其与瓦尔特·索雷尔著《西方舞蹈文化史》(欧建平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6年10月出版)做一比照就很容易明白这一点。该书在类似“前言”的《写在本书交稿之际》中写道:“这本《西方舞蹈文化史》写的是舞蹈在其整个环境氛围中的发展史……著名艺术史学家库尔特·萨克斯曾经在《艺术的共同体》一书中说过:‘理想的艺术史应该包括所有门类的艺术。’我试图重新建构的,是一种不断发展中的时代的社会文化形象,而人类的发明才能和创造精神正是通过这种形象得到揭示的……史学家们是其自身所处社会的产物。并且在看待过去的艺术与文化成就时,也会受到其自身所处的社会思潮和审美潮流的影响,尽管他们也提出过一些新的思想……任何史学论述所揭示的内容,则更多地是史学家和他(或她)所处的那个时代,而非它所描述的那个历史阶段。我们大家并非以完全相同的方式来经验相同的现实,因此就更应承认,我们在史书中重新解构的过去只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阐释。”(第6—7页)写作此书的瓦尔特·索雷尔虽然提及了库尔特·萨克斯,但其实他的所谓“非常个人化的阐释”完全与库尔特·萨克斯的治学态度背道而驰。
(一)《世界舞蹈史》的本质是通过“差异性”展示“梯级性”
库尔特·萨克斯的《世界舞蹈史》由两大部分构成,分别是《舞蹈世界》和《舞蹈历史》。如果说,第二部分《舞蹈历史》属于对“世界舞蹈”的历时态演进加以描述,那么第一部分的《舞蹈世界》则是对他所掌握的“世界舞蹈”做共时态分析。这种“共时态分析”是他作为“比较音乐学”学者的基本研究态度,而这种态度在揭示研究对象“差异性”(也包括其各自的“独特性”)的同时,潜在地展示出整体的“梯级性”——也即他和他同代大部分西方学者所具有的“西方中心主义”的“人类发展史”眼光(这种认知的生物学根基便是达尔文的“进化论”)。比如他会率先指出:“舞蹈史家幸运地没有卷进显而易见属于空洞的争论中去,例如关于舞蹈的起源。而且,他们还能够根据既定的事实从所掌握的特征辨别出舞蹈的本来面貌。”(第1页)什么是这种“本来面貌”呢?库尔特·萨克斯借用某些研究者的报告说:“……类人猿会跳舞……有一次他(指研究者——引者)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一头雌猩猩面前,雌猩猩先用一只脚、再换用另一只脚跳,完全处于出奇的受惊状态……当土著看见白人来临时,便极度紧张地‘两脚替换跳舞’。上述两种情况可以说明舞蹈的起因都出自紧张和恐惧。他进一步观察到黑猩猩两臂平伸的急速旋转动作——类人猿时而在旋转时加上一个前进动作,结果由于它们轮流做上述动作越过空阔地带而形成一种真正的环形舞……这样,在比人类的水平较低的情况下,一系列的基本舞蹈动机已得到发展:就形式而论,有环绕圆心的环形,有前进与后退的步伐;就动作而言,有单脚跳跃,有节奏性的踏步、旋转,甚至有装饰性的舞蹈动作。”(第2—3页)不去空洞地争论“舞蹈的起源”,却将人类进化所由来的物种——类人猿的情感活动(此处是“受惊”)作为考察的基点,这也成为库尔特·萨克斯通过比较“差异性”而展示“梯级性”的参照。
(二)“舞蹈实际上就是拔高了的简朴生活”
之所以讨论人类的艺术活动(这里是“舞蹈活动”)会以类人猿的情感活动做基点,在于库尔特·萨克斯认为“舞蹈是一切艺术之母”。如他所说:“创造者和他们创造出来的事物,艺术家和他们的作品都是一个统一体。有节奏性动作的式样,空间的可塑性感觉,对目睹的与想象出来的世界给予栩栩如生的展现——这一切都是人类在使用实物和语言以表现他们的内心活动以前,就已运用自己的身体通过舞蹈形式表现出来。”(第1页)他说“舞蹈是一切艺术之母”,并非仅仅是说“舞蹈”的发生早于其他艺术样式;而是说“艺术”一词也不能阐明“舞蹈”的全部概念,因为“舞蹈”差不多就是初民生活的全部——这个说法很惊悚,他似乎可以说不是“劳动”而是“舞蹈”创造了“人”!如他所说:“舞蹈打破了肉体和精神的界限,打破了耽溺于情欲和约束举止的界限,打破了社会生活和发泄个人特性的界限,打破了游戏、宗教、战争和戏剧的区别,打破了一切由更高级文明形成的各种界线……在原始社会的人类生活与古代文明社会生活中,几乎没有任何比舞蹈更具有重要性的事物……舞蹈不是一种仅为人们所能容忍的消遣,而是全部落的一种很严肃的活动。在原始社会人类生活里,没有任何场合离得开舞蹈。生育、割包皮、少女献身祭神、婚丧、播种、收割、庆祝酋长就职、狩猎、战争、宴会、月亮盈与蚀、病患——在所有这些场合,都需要舞蹈。但是我们认为这里所谈的一切并没有夸耀节日活动的意思……舞蹈实际上就是拔高了的简朴生活。舞蹈是拔高了的简朴生活——这种说法道出了舞蹈固有的全部特征和最完整的定义……人类所有的活动都应抛开刻板的仓促的分类法——工作和娱乐、法律和自由可融合为一体,而这种觉察不到的融合可能就是舞蹈主要的特点。”(第1—3页)
(三)舞蹈历史研究聚焦“跳舞生活”和“舞蹈力量”
作为该书第二部分的《舞蹈历史》,它的三个篇章便是库尔特·萨克斯“梯级性”认知的贯彻,三个篇章依次是《石器时代》《观赏性舞蹈的兴起和东方文明舞蹈者》以及《自古至今的欧洲》。他在《石器时代》一章中指出:“在从事研讨舞蹈发展的工作中,在研究欧洲的同时,不能忽略研究原始社会的种族。他们的舞蹈进化史同时也是西方文化早期的舞蹈史。纵然如此,人类舞蹈的起源并没有在种族学或史前学中给我们以启示。我们只有从类人猿的舞蹈加以推论:愉快而活泼地围绕某些高大的、牢固竖起的物体所跳的环舞,必定是以作为人类祖先的动物传递给人类的。因此,我们可以假定环舞是旧石器时代文化永久的固有物,也是显而易见的人类文明最初阶段的产物。”(第193页)这个“最初阶段”的舞蹈,库尔特·萨克斯认为属于“部落文化”——其中“图腾文化”和“早期种植文化”属于“早期部落文化”;“中期部落文化”则包括“晚期种植文化”和“驯养、乘骑动物文化”;而“晚期部落文化”用库尔特·萨克斯的话来说,“有两种明显的类别,它们互相补充并彼此完善,即农民文化和领主文化”。他指出:“农民文化的特点和界限还没有充分地综合成一个简单公式。其舞蹈的突出处肯定是在强烈地表现两性——不是指特别着重男性生殖器的崇拜,而是指表现求爱的哑剧动作;这个‘哑剧动作’经常在舞蹈快要结束的刹那间,表现为近乎性交的动作。”(第199页)在《观赏性舞蹈的兴起和东方文明舞蹈者》一章中,库尔特·萨克斯指出:“(印度)巴拉塔于公元五世纪前后根据相当古老的传统而撰写的《论舞蹈》一书和南迪克瓦拉所著略微简明扼要的《姿势明镜》,都是这种舞蹈的大部头手册。这些著作按照主题和表达情感的需要,为戏剧舞蹈的各个表演环节制定了一整套的姿势语言,涉及每个细节和人体各部位……这种理论对欧洲观众来说很难获得透彻的理解。我们只能从中看到一种抽象的东西,一种硬性规定的程式,它们只有无望地远离我们自由发挥和突出个性的艺术观念……他们的舞蹈产生一种强烈的和持久的美学效果,只有重大的艺术表演才能产生这种效果。因为在这种表演里,个人创造能力的作用是和坚持采用特定的不属于某个个人的风格结合在一起的……中世纪的艺术品具有象征派的标志……正是意大利的文艺复兴,第一次把我们和那个世界的联系割断……欧洲的以感觉为中心的流派压倒了象征派,亚洲却继续沿着‘象征’路线逐渐向抽象发展。面具便是好的例证。面具在亚洲正失去其重要地位,但面具的隐退并不意味着脸部相应的表情有了成就……在东南亚次大陆,不戴面具的舞蹈要求表演者的脸部没有一点表情,而事实上是整个头部都没有表情。因为对这种抽象艺术来说,脸部的作用绝不能超越整个人体。”(第216—218页)在《自古至今的欧洲》这一章,库尔特·萨克斯用四个时期来界分,分别是“古典时期”“晚期的中世纪”“第十五世纪”和“第二十世纪:探戈舞时代”。在“探戈舞时代”之前的“第十五世纪”,他还区分出“加尔亚德舞时代”(1500—1650)、“小步舞时代”(1650—1750)和“华尔兹舞时代”(1750—1900)。库尔特·萨克斯在“华尔兹舞时代”提到了乔治·诺维尔,认为“诺维尔对实现具有诗意的理想,即把音乐、服装、舞台布置令人振奋地、自然而然地综合在一起,舞蹈技巧完美且不固步自封的‘戏剧舞蹈’的宏大理想,到了二十世纪初期在俄罗斯芭蕾艺术里得到如愿以偿”(第421页)。而在“探戈舞时代”中,库尔特·萨克斯的时代视野终结于伊莎多拉·邓肯。他指出:“二十世纪重新发现了人体的价值,自古以来人体不曾如此地受到爱慕和尊重……表演性的模仿型舞蹈在沉睡了两千年之后苏醒了,我们这一代人不会在芭蕾里、在足尖舞鞋的世界里、在薄如蝉翼的舞裙和矫揉造作的舞步里找到这种类型的舞蹈……新的舞蹈风格不是由大表演家开创,而是由富于理想的人率先开拓的……伊莎多拉·邓肯——这里我仍将要提到的唯一的革新派人物——赋予古希腊雕像以生命,使古希腊舞蹈从沉睡在博物馆里的僵硬雕像中解脱出来……芭蕾大量的和令人赞叹的技巧,已由把动作建立在身体感觉舒适的基础上的新一代舞蹈家继承下来。他们舞蹈式样的多样化正如他们为人的多样化一样……但有一种东西他们无法获得:习俗的威力和恒力,社会传统的约束力和持久力,个人和宇宙或者和具有代表性的人物融为一体。上述这些东西都是他们的命根子。在对新形式的舞蹈的看法发生矛盾,而别的舞蹈艺术则陷入困境动荡不定的这个时期里,他们有幸采用一种情绪大起大落的形式来表现今日人类的欢乐和忧伤、恐惧和希望。它不仅表现今日人类的这些心情,而且也表现各种族和各时代的人的这些心情。因为他们给予生动地再现的东西,正是人类一开始就在偷偷祈求其实现的东西——征服地心引力,挣脱各种重量的压制,使人体进入虚无境界,使被创造者上升为创造者,使人能和‘无限’也就是‘神灵’融为一体。上帝和理解舞蹈力量的人同在!”(第425—426页)“上帝和理解舞蹈力量的人同在”是库尔特·萨克斯在《世界舞蹈史》中写下的最后一句话!那么,他在该书开篇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呢?请记住,他写的是“谁不跳舞谁就不懂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