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单镇汇批本
民国年间,苏州人单镇(1876—1965,字束笙)曾花费心力汇辑相关人士的批注。上海图书馆藏有《辛臼簃诗》1923年刻本的单镇汇批本。卷首页《辛臼簃诗
序》下钤“吴县单氏桂阴居藏书印”阳文朱印,全书卷末钤“单镇之印”阴文朱印。卷首有己卯(1939)仲秋单镇的题识,清楚交代了他如何汇辑各家批注。我们逐层来看:
予于甲戌(1934年)仲春,偶在景德路大华书肆检阅丛残,得菊裳侍讲丈《辛臼簃诗》一册,系顾子聪孙藏[7],有朱古微侍郎暨聪孙眉批若干条[8]。卷首有聪孙书“甲子中元,韦斋手赠”数字[9],屈指适届十年。
单镇于1934年(甲戌)仲春在苏州景德路的大华书肆得到了一册《诗》,是顾聪孙的旧藏,上面有朱祖谋和顾聪孙眉批若干条。叶昌炽晚年回苏州以后,与朱祖谋有过一些交往,从日记看,辛亥年(1911)以后交游甚为密切。朱祖谋批注不是太多,凡38则,后述各家过录本都采录了朱祖谋的批注,但其原本今已不可见。其次是顾彦聪的批注,凡25则。顾彦聪又名聪生,是苏州木渎镇绅士,其父顾肇熙任台湾道台。他曾做过苏州市木渎镇初等小学堂堂长。据后面述及的费树蔚长跋“古翁盖从聪孙假读”一语看,应该是朱祖谋从顾彦聪处借此诗卷,略作批注后归还顾彦聪。顾氏是从哪里得到这册《诗
》呢?据顾聪孙首书“甲子中元,韦斋手赠”数字,可知是1924年(甲子)费树蔚所赠。查叶昌炽日记,丙午年(1906)七月以后,叶昌炽与费树蔚始有交往,但可能是年龄悬殊,过从并不太多。单镇的题识又曰:
爰携是册往访费子韦斋,请其复加订补。是年除夕,韦斋以原书送还,补批十之五六,附以长跋,并由张子仲炤签注数则[10]。……旋将此册送请王君九同年暨夏闰枝太史签注数则[11],均于书中分别注明。
单镇于1934年得到顾聪孙旧藏本后,又携此书拜访费树蔚,请他加以订补。费氏不仅“补批十之五六”,并附以长跋,还让张志潜(1879—1942,字仲炤,直隶丰润县人)签注了数则。没多久费树蔚就病逝了。随后单镇又持此书请曾经为它作序的王季烈(1873—1952,字晋余,号君九,江苏苏州人)和夏孙桐签注数则。夏孙桐(1857—1941,字闰枝,江苏江阴人)与叶昌炽的交往可追溯到光绪二十二年(1896),关系颇为密切,夏孙桐的批语是最多的,凡173条。这样,此书的批注者就有朱祖谋、顾彦聪、费树蔚、张志潜、王季烈和夏孙桐,达六人之多。
单镇在上面的题识中还说到“韦斋……附以长跋”。费树蔚长跋也见于此册空白页,其中论及叶昌炽此册《诗》的背景和主旨,费氏跋云:
菊裳侍讲丈所为《辛臼簃诗》,于逊清光绪一朝甲午、戊戌、庚子数大政,摭拾闻见,出以廋词,而台省脞谈、中外琐事,亦附及焉。……侍讲诗似多为事后追记,且有归田后删改增补,观《缘裻庐日记》可知。然指陈时局,臧否人物,未脱当时风气。玉堂清切,罕窥机秘,俗语不实,流为丹青。知人论世,难乎其难。然而芳芳悱恻,忠爱流溢,绝非中唐诗人咏事之佻纤,亦非《周秦行记》《碧云
》之妄忮[12],则天下后世所共信。卷尾四诗,不啻自跋,以俳优诗体、断烂朝报自嘲,其未欲居“诗史”也明甚。
首句谓《诗》以廋词吟咏光绪朝大政,也附及当时的丛谈琐事。后几句谓这些诗歌多为追记,也有后来的增补;朝廷的机密之事,叶昌炽很难一窥究竟,有的只是不实的俗语传言,便流诸笔墨。叶昌炽自己也嘲为俳优诗体、断烂朝报,并没有以“诗史”自居,意思是叶昌炽的吟咏评泊既不能说真切,也更不能说是定论;不过他笔端流露出的悱恻忠爱之情,是天下人共见的。费氏跋又述及几家的批注云:
此帙行世后,予尝与庞子芝符略有考订[13]。又十年,而单子束笙从书肆得此册,以首叶有顾子聪孙题字,谓予手赠,乃更授予,属为加墨。予斋中旧批本已失,唯就所忆,杂书于眉。销精善忘,侍讲作意当否,不可知。……张子仲照过予,见之,亦签出数处,仲照固熟于京华旧事者。……王子君九方居忧在里,其夙昔亲炙侍讲之日多,且尝为《诗》序,必多识微旨。束笙可更与商略,按索而尽得之,则善矣。
费树蔚“唯就所忆,杂书于眉”,作了批注,经统计凡78条。他还叙述了过去与庞树典(1868—1932,字芝符,江苏常熟人)略有考订。据叶昌炽日记,辛亥年三月初一日,“得仲午书,由费仲深介绍庞芝符助巢隐刻资二十元,可感也”,但二人似乎没有多少交游。可惜庞氏的考订文字,今已难觅。此外费树蔚提到了张志潜(仲昭)。张志潜虽然与叶昌炽没有交往,但他是张佩纶之子,曾任内阁中书,对于朝廷中事有所了解,因此“签出数处”。费氏还向单镇推荐了为《诗》作序的王季烈(君九)。但王季烈的批注仅仅2则[14]。费氏作长跋作于1935年,故国之思和亡国之痛一气袭上心头,他发出了深沉的慨叹:
予于侍讲不数见,而侍讲颇许予出处大节,见之日记中。虽未能尽得予心,而与古翁见爱正同,展卷怅然,念两翁遭际既甚可悲,聪孙吾党之秀,亦墓有宿草矣。予与束笙俯仰人间,颇有南城十九不如之叹。贞元朝士,零落殆尽,而大定、明昌之故事,微遗山谁与传之者?此又予两人所当共勉者也。……时在共和纪元之二十四年一月,内忧外患,国且不国,使侍讲见之,不知悲愤奚似!予亦何心为故国哀耶?
费氏念叨着叶昌炽曾经的赏爱,更悲叹叶昌炽、朱祖谋在晚清国变中的遭际,朋友辈若顾彦聪死已多年,唯独与单镇浮沉人间,他发出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慨叹(按,此语最早出自西晋的羊祜,羊祜曾封南城侯)。费氏把清朝比作金代。金亡以后,其仁人志士的故事由元好问编《中州集》而得到弘扬和流传;同样将晚清的历史真相传之后人,也就是这些遗老们的责任了。在内忧外患交侵的1935年,费树蔚读此诗集,满心忧患,所悲愤的不再是大清逊国,而是外族列强的侵略,这与他在抗战时期的爱国情怀是一致的[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