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小说评林》与林译小说批评及局内人信条
《评林》对林译小说着墨较多,而且好评如潮。从知识社会学的角度来看,《评林》同人与林纾属于同一知识群体,只是不属于同一个亚知识群体。局内人信条认为:“你要理解一个人你就必须成为这样的人。”[13]就知识生产的社会基础而言,林纾属于传统的知识阶层,作为晚辈的《评林》同人属于后传统知识阶层,都处于中下层社会。就知识生产的文化基础而言,林纾坚守传统儒家文化,同时也不断容纳新知;《评林》同人普遍拥护传统价值观,容纳新知比较有限。相近的社会地位与相近的文化品位,使《评林》同人很容易理解林纾及其著译作品。《评林》同人的林译小说批评与新文学家的林译小说批评大相径庭。这两种不同的林译小说批评尽管褒贬存在天壤之别,在知识社会学视野中却并不矛盾,各具特色。作为局内人,《评林》同人能够理解林纾,这是十分自然的。
何海鸣认为,林琴南以译说著名,虽不审西文,却在合作者的帮助下,其译笔能妙趣环生,实见桐城派之功效。他引用林纾之言曰:“天下文章,莫过于叙悲,其次叙战,又次则演述男女之情,等而上之,若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决胫溅血,生气凛然。苟以雄深雅健之笔施之,亦尚有其人,从未有刻画市井卑污龌龊之事,至二三十万言之多,不重复,不支离……则迭更司者,盖以至清之灵府,叙至浊之社会,令我增无数阅历,生无穷感喟矣。”何氏对林纾的这段序言十分赞同,并给予高度评价:“此其论迭更司小说,实未经人道之言。”(第153页)何氏还指出:“林琴南所译小说,灌输欧美之文学于我邦,其功甚大。且林之为文,出自左马,简洁奇峭,富有气息。自其书一出,遂一洗甲寅癸卯间《新民丛报》《饮冰文集》文章拖沓之习,是挽近为文者,知所秉循,勉为上乘,是亦中国文学救正之功臣也。”(第104页)林纾被《评林》同人视为“中国文学救正之功臣”,而被新文学家视为新文学的绊脚石,两种评价天壤之别。从知识社会学的角度,我们可以发现新文学家立场存在的一些严重弊端。
一般来说,译作往往是直译本质量高于转译本,因为直译本直接从原本译出,而转译本是从译本译出,中间经过了一次翻译,本来译本与原本就存在一定的差异,以译本为蓝本的转译本就与原本相差更远。林译小说绝大多数是转译本,然而,其质量往往高于直译本,这不能不归功于林纾及其合作者。《评林》同人普遍对林译小说的优秀之作充分肯定。以《不如归》为例,他们认为直译本远不如转译本,张冥飞指出:“《不如归》为日本著名小说,往岁在天津曾见有从和文直译之本,其笔墨之恶劣,简直不堪寓目。盖开口骂马鹿,闭口骂马鹿,一篇之中,三致意焉。此在原本中,多有此种名词,而译者不妨略,可以涂改也。其后林琴南从英文转译,遂成甚佳之小说。其在英文原本,想必较和文原本为佳,而译者善于修词,其功不可没。”(第71—72页)尤玄甫对林译小说给予高度评价,他说:“读林译小说如饮汾酒,偶饮他酒,即京庄花雕,殊觉味淡。”(第183页)他品评林译小说时说,赏《块肉余生述》之精警,赏《十字军英雄记》之沈雄,赏《大食故宫余载》之幽秘,赏《旅行述异》之军医,赏《橡湖仙影》之曲折,赏《冰雪姻缘》之缜密,赏《拊掌录》之雅趣,赏《茶花女遗事》之哀艳。而冒险小说则推《鲁滨孙漂流记》,宫闱小说则推《恨绮愁罗记》,社会小说则推《块肉余生述》,伦理小说则推《喋血恩仇记》,神怪小说则推《埃及金塔剖尸记》,侦探小说则推福尔摩斯《奇案开场》,滑稽小说则推《拊掌录》,历史小说则推《大食故宫余载》,军事小说则推《黑太子南征录》,札记小说则推《旅行述异》,哀情小说则推《不如归》。这一知识群体可谓林纾的知音。
《评林》同人对林纾及其著译作品并非无原则地一味褒扬,也不乏批评。张冥飞说:“近人小说,如林译诸书,自以《块肉余生述》为最佳,而以其自作之《金陵秋》为最下。”(第9页)蒋著超说,林纾自著的《劫外昙花》之价值亚于《金玲秋》。蒋氏借题发挥,认为桐城派文人改人小说则可,自著小说则不可,“此琴南所以不谙西文,能以译本见誉于时也”。原因在于他们受到古文义法的束缚(第161页)。尤玄甫批评说:“若《奇女格兰枝》《新天方夜谭》等书则无意味可言,而先生自撰之小说,则不敢赞一词。”(第183页)他们不约而同地批评林纾的自著小说。桐城义法束缚之说是站不住脚的,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林纾缺乏小说创作天赋。
《评林》同人对林纾的批评并未抵消他们的褒奖,也并未损害林译小说的巨大成就,而是使林纾的优点和缺点同时并现,这比单纯的一味褒扬或一味贬损更有意义。如果把这一知识群体对林纾的批评,与新文学家对林纾的批评进行比较,就会发现总体上前者比后更客观公正。这是知识社会学局内人信条为我们提供的有益视角。
用纯粹的文学批评眼光来看,《评林》确实缺乏创新,但用知识社会学的眼光来审视,我们就会发现《评林》别有洞天。它不仅是《评林》同人之作,也是民初中下层知识群体话体文学批评的代表性著作,反映了这一知识群体朴素的女权观念、文学社会功利观。其浓墨重彩的言情小说批评透露出民初的时代风气,其大力褒扬的林译小说批评反映同一知识群体共同的思想观念和艺术追求,其复杂的文言观与白话观,反映了他们在五四白话文运动的大力推动下的巨大进步。因此,《评林》的重要价值在于这一知识群体的存在与这一知识成果的状态,及其与社会存在复杂的关联性。
【注释】
[1]刘欣:《迪尔凯姆的知识社会学思想》,《四川师范大学学报》1989年第1期,第88页。
[2]陈玉堂编著:《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468页。
[3]陈玉堂编著:《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60页。
[4]刘梦溪著:《红学》,文化艺术出版社,1990年,第142页。
[5]冥飞等著:《古今小说评林》,上海民权出版部,1919年5月,第182页。该著的其他引文随注页码,不再一一加注。
[6]刘欣:《迪尔凯姆的知识社会学思想》,《四川师范大学学报》1989年第1期,第88页。
[7]广告《新出小说》,《时报》戊申年(1908)七月廿七日。
[8]卡尔·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631—632页。
[9]转引自[美]R.K.默顿著:《科学社会学:理论与经验研究》上册;鲁旭东、林聚任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43—44页。
[10][美]R.K.默顿著:《科学社会学:理论与经验研究》上册;鲁旭东、林聚任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46页。
[11][美]R.K.默顿著:《科学社会学:理论与经验研究》上册;鲁旭东、林聚任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9页。
[12][美]R.K.默顿著:《科学社会学:理论与经验研究》上册;鲁旭东、林聚任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44页。
[13][美]R.K.默顿著:《科学社会学:理论与经验研究》上册;鲁旭东、林聚任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