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刘毓盘少时从吴中词派潘钟瑞学词,后受业于常州词派后期词学家谭献,其父刘履芬是后期浙西词派词人,刘毓盘自身又饱经忧患[7],因而在他的《词史》中,他不主一家,既有融合浙、常二派的明确倾向,又能跳出二派之外,时时表露出词人自身的苦心孤诣。这又可以从三方面言之:
第一、意内言外,托义必高的词心论。自常州词派张惠言倡言“意内言外”之说以来,词体为之大重,后来周济更是发扬光大,常州词学成为晚清迄民国初年的主流词学。刘毓盘受此影响,也大张“意内言外”之说。他认为词源出于诗,“以意为经,以言为饰,意内言外,交相为用。意为无定之意,言亦为无定之言,且也意不必一定,言不必由衷。美人香草,十九寓言,其旨隐,其辞微,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后人作词之法,即古人言乐之法也。盖忠臣义士,有郁于胸而不能宣者,则托为劳人思妇之言,隐喻以抒其情,繁称以晦其旨。进不与诗合,退不与曲合。其取径也狭,其陈义也高”。从其论述,一方面可以看出他受周济和谭献的影响很深。周济主张词“有寄托入,无寄托出”,已经有摆脱张惠言附会论词的方面,后来谭献提出“作者之心未必然,读者之心何必不然”的解词方法,则又是在融通张惠言和周济二人的说法了。另外一方面,刘毓盘显然是根柢张惠言之说,评词过程中则以读者之心的主动性对历代词进行了有意义的解读,虽亦有穿凿之词,然不可全盘抹杀。如其引《鼠璞》评谢克家《忆君王》词:“此送车驾北行之作。词意悲凉,读之使人坠泪,真忧君忧国语也。”考谢克家生平,恰经历南渡之恨,词中“宫墙”、“宫柳”、“楼殿”、“燕子归来”等词无不寓示了一个王朝的没落,此等词汇虽未必不可在宫词中见,但时世如此,刘毓盘显然认为此词是有亡国之痛,怜君之意的。又如述王沂孙《齐天乐》(咏蝉)词,全引端木采释碧山词逐词逐句寄托意,可见刘毓盘是认同此词中的政治寓意的。
刘毓盘《词史》中释词之比兴寄托多以其时笔记或后人评述证明之,绝少自家语。然而他在1919年左右为北京大学学生授词选一课时,却全用比兴之法释词,其作《花庵绝妙词选笔记》,几于每词之释均揭示该词的政治寓意。如当时的学生梁遇春回忆:“他是弟所爱听讲的教授,他教词,总说句句话有影射,拿了许多史实来引证,这自然是无聊的,但是他那种风流倜傥的神情,虽然年届花甲了,总深印在弟心中,弟觉得他颇具有中国式名士之风。”[8]刘毓盘讲授词选似与词史不同,词选笔记中篇篇皆有寓言,《词史》中则未坐实,或者刘毓盘认为《词史》写作更为严肃,若无据可凭,则不可妄言?其前言中论词云:“其至者,则东西南北,惝恍无凭。虽博考其生平,亦莫测其真意之所在。”此足可作为《词史》写作之注脚。
第二、融浙入常,力尊七家的词径论。浙西词派推尊姜夔、张炎、高观国、史达祖,追求醇雅,而从字句上下工夫;张惠言力矫浙派之失,提倡比兴论词,门径上溯唐五代,无一定宗主,周济提出周邦彦、辛弃疾、吴文英、王沂孙四家之说,有门径可依,常州词派乃以大成;戈载其时,周济《宋四家词选》尚未刊行,其论词则主宋七家之说,以周邦彦、史达祖、姜夔、吴文英、周密、王沂孙、张炎七家为词学门径,其动机则是尊崇雅正和协律,应该说是对浙西词派的重大改进[9]。刘毓盘在词径上何以舍弃最为主流的“宋四家”,而取“宋七家”?显然,他并不是对浙西词派的一种皈依,而是在浙、常融合的基础上确立自己的论点。
刘毓盘所同于吴中词派的当是对词为声学的坚持。如其《论宋七大家词》一章,首引李清照《词论》一文,虽未置评,然而李清照“词别是一家”之说,已为其倾心也。至于刘毓盘前四章对新起之词调每多格律之审辨,其论清词之兴推原于词律、词韵讨论之夥,愈可见刘毓盘词学门径主宋七家之说有由来也。《词史》评戈选云:“戈选持论颇公,且不及他家,故示人以不广,其论词多可法。其校律尤精,偶有不协者,虽佳词亦不入选。周密《西湖十景》词只登其六首,则其严可知。至所谓七大家者,又古今不易之说,可从也。”因而刘毓盘评周邦彦词“深于律”,评姜夔词“无不谐者”,评史达祖词“精实”,评吴文英词“研练”,评张炎“能世其家学”,周密、王沂孙词则引周济评语,亦注重二人精工一面。
刘毓盘不同于吴中词派之处则是他对宋七家词的论述不限于律,而是认为他们的词各有寄托,亦合“意内言外”之旨。例如周济认为周密词立意不高,取韵不远,刘毓盘辨之曰:“是犹以寻常词人目之,未察其性情之地尔。”又如周济言王沂孙恬淡,而姜夔、张炎则伪,刘毓盘亦说“吾斯之未能信也”。故其论姜夔则许其“南渡一人”,评《秋宵吟》则引“痛二圣不还”之说,评张炎则说其词“备写其身世盛衰之感”。其他诸家刘毓盘也多有类似评论,如评论吴文英“亦姜氏之伦”,评论王沂孙咏物词“并有君国之忧”等等,都说明刘毓盘是要摒除浙、常之分的。概言之,刘毓盘是以张惠言、周济之说作为基石,而以戈载“宋七家”之说作为词学门径,从而达到沟通浙、常的目的。
第三、易代之悲,词必有史的词史论。词史观念,古人与今人不同。周济最为具体地提出了“词史”范畴:“感慨所寄,不过盛衰:或绸缪未雨,或太息厝薪,或己溺己饥,或独清独醒,随其人之性情学问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见事多,识理透,可为后人论世之资。诗有史,词亦有史,庶乎自树一帜矣。”[10]周济的“词史”观无疑注意的是个人的心史,由个人心路历程而窥其时世态人心。自周济提出“词亦有史”说以来,常州词派学者莫不奉为圭臬,谭献就曾评蒋春霖词为一代词史。刘毓盘身历换代之痛,在《词史》一书中着意肯定了易代之际词人的酸痛无奈,其中当也寄寓了刘毓盘的词人心史。刘毓盘对易代之际守节遗民词多壮其志节,悯其忠心,如论宋元之际词人多录其忧国伤怀之词,评张炎词则曰“宋亡,已三十三,犹及见临安全盛之日,故所作往往苍凉激楚,即景抒情,备写其身世盛衰之感”。评唐珏则引谢翱语云“人莫不多其义也”。对明清之际词人也多许其高节,如评夏完淳词,曰“玉樊一编,亦正气集也”。刘毓盘对鼎革之后词人出处尤具哀悯,这大概与其民国时并没有选择隐居有关,故《词史》中虽怜古人,亦怜己也。如论王沂孙,据元《四明志》定其非遗民,然而又据周密、张炎词云“似生平未尝一出也。”则许其孤忠尤多。再如元初许衡词,厉鹗对许衡曾有讥难之意,刘毓盘云:“以初未食禄也,必咎其出仕为非,则过已。”评其《满江红》(河上徘徊)词,则云“其心亦可哀矣”。后代文人对赵孟之责,刘毓盘亦觉太过,其论云:“赵淇先赵孟
而来,责孟
而不责淇,则同罪而异罚也。”其评刘秉忠词亦云:“既助元亡宋矣,而其词又凄恻如此,岂其中亦有不得已者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