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的分期与词风演进

二、唐宋词的分期与词风演进

对宋词的分期早在清初尤侗就开始注意到了。尤侗《词苑丛谈》序:“词之系宋,犹诗之系唐也。唐诗有初、盛、中、晚,宋词亦有之。唐之诗由六朝乐府而变,宋之词由五代长短句而变。约而次之,小山、安陆,其词之初乎;淮海、清真,其词之盛乎;石帚、梦窗,似得其中;碧山、玉田,风斯晚矣。”[14]这种划分当然只是一种模糊的认识,不仅对词人时代的先后有所混淆,而且其对姜张词派的偏袒也由此可见。

民国时期首先对唐宋词进行分期的是胡适。胡适在其《词选序》中将唐宋词作分为三期:歌者之词,诗人之词,词匠之词,具体而言,胡适认为苏轼以前,是教坊乐工与娼家妓女歌唱的词,东坡到稼轩、后村,是诗人的词,白石以后,直到宋末元初,是词匠的词[15]。20世纪三十年代,出现了一批词史著作,如王易的《词曲史》、吴梅的《词学通论》、刘毓盘的《词史》、胡云翼的《中国词史大纲》、薛砺若的《宋词通论》等。王易、吴梅、刘毓盘诸作并未对唐宋词进行分期,胡云翼《中国词史大纲》只论述到北宋,显然是受胡适的影响。因为胡适认为自南宋以来,“词匠的风气已成,音律与古典压死了天才与情感,词的末运已不可挽救了”[16]。而当时一般人之认识,也多为胡适之说笼罩。龙榆生先生在《论贺方回词质胡适之先生》文中提到“自胡适之先生《词选》出,而中等学校学生,始稍稍注意于词,学校中之教授词学者,亦几全奉此书为圭臬,其权威之大,殆驾任何词选而上之”[17]

对于胡适的唐宋词分期,龙氏承认胡适的划分大致可得相当之验证,但具体到各时期,则多有疵病。以“歌者的词”阶段而言,李后主、冯延巳之词决非“歌者的词”,即“诗人的词”阶段的东坡、山谷、少游诸人他们的词亦多付“歌者”,就算广被物议的梦窗词,也“尽有悲壮苍凉、哀感缠绵而不能自已者”[18]

对唐宋词的具体分期,龙榆生在《中国韵文史》书中及《两宋词风转变论》、《宋词发展的几个阶段》等论文中作了非常详尽的论述。《中国韵文史》出版于1934年8月,上篇讨论诗歌,下篇讨论词曲,龙氏在凡例中即开宗明义地表明宗旨“本书注重体裁之发展与流变,于作家行谊,多从省略”[19]。故而其论词史,一不以南北宋之别立论,二不以豪放、婉约等词派立论,仅以词体之由简入繁,由疏入密,由浅入深来系分唐宋词史,这一论述角度不仅发前人所未发,而且立论公允、细致。其对唐宋词史的划分共作十二期,其目如下:一,燕乐杂曲词之兴起;二,杂曲子词在民间之发展;三,唐诗人对于令词之尝试;四,令词在西蜀之发展;五,令词在南唐之发展;六,令词之极盛;七,慢词之发展;八,词体之解放;九,正宗词派之兴起;十,民族词人之兴起;十一,南宋词之典雅化;十二,南宋咏物词之特盛。

由目可见,龙氏之论确乎不偏不倚,且高屋建瓴,胜于时流。三十年代初词界颇多讨论《云谣集杂曲子》,然对《云谣集》诸词对词体之推动,要以龙氏此书为首倡。即以学界所熟知的苏轼词,龙氏以前学者多注意东坡在开创豪放词派上之功绩,而龙氏注意到“轼以才情学问为词……由是而伤今怀古,说理谈禅,并得以词表之,体用遂益宏大”[20]。则龙氏认为苏轼之功不仅在“开宗立派”,更在于一洗士大夫卑视词体之心理,而推动词体之发展。

《中国韵文史》对唐宋词的分期更多地着眼于词体的演进,而《两宋词风转变论》尽管也受《中国韵文史》影响,以词体演进作为主要依据,但在论述过程中更多的是从不同时期的词风演变入手,并运用丹纳的“时代、地理与环境”理论进行详细论述,龙榆生认为“两宋词风之转变,各有时代关系,物穷则变,阶段显然。既非婉约、豪放二派之所能并包,亦不能执南北以自限”[21]。具体而言,两宋词风经历了六个发展阶段:一,南唐词风在北宋之滋长。前人论词,多重《花间集》在北宋之影响,龙榆生则据词人之地域与风格而判,认为《花间集》中作者十之七八为蜀人,实自为风气,与他地流通殊少。而南唐词在江西实盛,宋初能词者皆籍江西,晏殊和欧阳修深受冯延巳影响,一得其俊,一得其深。晏几道自序《小山词》亦云“试续南部诸贤绪余,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22]。此期词学上的特点是“作者多致意于提高令词之风格,而尤着重于句法之变化”[23]。令词境界之高,则以小晏为极致;二,教坊新曲促进慢词之发展。小令词发展至极致后,渐不为社会流俗所理解,教坊乃“竞造新声”,慢词为之兴起。龙榆生言“北宋词风之转变,实以教坊新腔为最大枢纽”[24]。由于慢词悦俗之故,当时词人柳永、张先、秦观等人莫不为之,而柳永极意于慢词,“其长篇巨幅,开阖变化,顿挫淋漓,开后来法门不少”[25];三,曲子律之解放与词体之日尊。此时期词风,以东坡词的出现为转变契机,其特点则在“破除狭隘之观念,与音律之束缚,使内容突趋丰富,体势益见恢张”[26]。东坡词的出现“亦词学发展必至之境”,盖词成为一种成熟的文体后,文人不仅用于聊佐清欢,作者之性情抱负,得充分表现于曲子词中,词体日尊,而距原始曲情益远;四,大晟府之建立与典型词派之构成。教坊作曲,冀取悦于俗,故词语尘下,朝廷制乐,则求于雅丽,故大晟府之建立实造成北宋后期词风之转变,而周邦彦乃集大成。清真词之特点一在知音,二在备修法度,三在修辞之醇雅,所以慢词发展至周邦彦,“既无柳永词语尘下之病,又无苏轼多不协律之讥,为文人学士所乐闻,亦为伶工歌妓所喜习”[27];五,南宋国势之衰微与豪放词派之发展。宋室南渡以来,时势艰危,乐谱散佚,不期然而词风为之一变,尤以辛弃疾成就之大与用力之专,故稼轩词派得以形成。稼轩词之特点:“一为英雄抱负之充分表现,二为语汇之无所不包,慷慨淋漓,一洗儿女情态”[28];六,文士制曲与典雅词派之昌盛。宋室南迁,偏安局定,“知音识曲之士,慨旧谱之散亡,思所以挽救之,乃各潜心乐律,腔由自度”[29],而权贵亦极意声乐,故姜吴一派兴。此又南宋词风转变之一大关纽。观龙榆生讨论宋词转变过程,其不仅联系时运,也与词人创作密切相关,同时与词乐之升潜浮沉攸关。

龙榆生先生的词史分期对后来影响甚大,此二种论著均发表于1934年。薛砺若《宋词通论》也对宋词有具体的分期,此书1937年初版,可以说是在胡适、龙榆生两家分期的基础上而深化的,而且可以说更多的是受到龙氏影响。他将宋词分为六个阶段:第一期由宋太宗至宋仁宗天圣、庆历年间,约六十余年,以晏、欧为代表,然没什么特创和自度的腔调,只是五代词风的光辉集结与终了;第二期由宋仁宗天圣年间至宋哲宗时期,以柳永、苏轼、秦观、贺铸、毛滂为代表,是北宋词最灿烂、绚丽的时期;第三期由哲宗末朝,历徽宗朝,至北宋灭亡前,以周邦彦、赵佶、李清照为代表,为“柳永时期”的总集结时期;第四期自宣和以后起,至南渡后庆元年间,以朱敦儒、辛弃疾为代表,是由苏轼至辛弃疾的一个最光辉的时期;第五期由嘉泰、开禧间起,是苏辛一派词的终了,姜夔时期的开始,以姜夔、史达祖、吴文英为代表,而姜夔则由“诗人”自然抒写的词渐变成一种“诗匠”雕斫藻绘的词了;第六期为南宋末期,是“姜夔时期”的稳定与抬高时期,代表人物有王沂孙、张炎、周密三人[30]

由薛著可见,尽管薛砺若在对南北宋词的评价上倾向不同,但六段的分期与龙榆生的词史分期却若合符契。此后的文学史论述,可以说不脱龙、薛二家之苑囿。那么我们对于龙榆生词史观的价值与意义,其实应该需要更丰富、更客观的认识。

龙榆生的唐宋词史观也体现在他的词选编选上。关于龙榆生最负盛名的《唐宋名家词选》,香港学者吴宏一先生曾撰专文讨论,曾大兴先生在其论龙榆生词学一文中也有涉及[31]。尤以吴先生所论深辟细致。我们这里则需要补充如下几点:

1.龙榆生词选的历史构架不仅来源于朱祖谋、况周颐等传统词家的影响,同样也受当时学术界主流学者胡适等人的影响。吴宏一先生论文特别注意龙榆生因为修订《唐宋名家词选》而体现出建国前后龙榆生词学观念的变化,也注意到龙榆生选词和修订过程中受到朱祖谋、况周颐乃至汪精卫、张东荪的影响,可说具有特识。然而比较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修订版和朱祖谋的《宋词三百首》[32],我们也更可以清楚地看出龙榆生作为选家的独具匠心所在。

《唐宋名家词选》修订版选宋词六十九家,五百五十五首,《宋词三百首》重编本选宋词八十家,二百八十三首。通过选目可知,《宋词三百首》选词数量居前十位的是吴文英、周邦彦、姜夔、晏几道、柳永、辛弃疾、贺铸、苏轼、晏殊、欧阳修(9首)、史达祖(9首)等十一位词人;《唐宋名家词选》修订版选词数量居前十位的是辛弃疾、苏轼、周邦彦、晏几道、贺铸、欧阳修、柳永、姜夔、秦观、晏殊。这两种词选中前十位的词人竟有九人重合。另外,《唐宋名家词选》修订版所录词人与《宋词三百首》相同者也多达五十人。这种高度的认同性说明龙榆生选词的确受到朱祖谋很大的影响。朱祖谋曾有宋词七大家之说,进苏而退辛,虽然从选词数量上不足以看出这一动机,但总的说来还是反映出他的意图的,而龙榆生选词也很好地继承了其师的观点。当然,在这十大词人的具体位置上,仍体现出龙榆生与朱祖谋的不同认识,如修订版直接以辛弃疾、苏轼居前两位,姜夔由《宋词三百首》的第五位调整到修订版的第八位,贺铸由《宋词三百首》中第七位调整到修订版的第五位,欧阳修由《宋词三百首》的第十位调整到修订版的第六位,吴文英则没有进入修订版的前十。具体到词人的去留增删,《唐宋名家词选》修订版增加的词人有黄庭坚(十四首)、朱敦儒(十四首)、潘阆(五首)、吕本中(五首)、陈亮(五首)、朱淑真(三首)、张耒(二首)、王雱(二首)、王观(二首)、魏夫人(二首)、苏庠(二首)、孙道绚(二首)、文天祥(二首)寇准(一首)、张升(一首)、梅尧臣(一首)、陈师道(一首)、李廌(一首)、张舜民(一首)等十九人,摒弃的词人有赵佶、钱惟演、朱服、时彦、刘一止、韩疁、李邴、蔡伸、周紫芝、徐伸、田为、李玉、吕滨老、张抡、程垓、袁去华、陆淞、章良能、严仁、俞国宝、张鎡、卢祖皋、潘牥、陆叡、黄孝迈、潘希白、黄公绍、朱嗣发、彭元逊、姚云文等三十人。增选数量达两倍以上且录词数五首以上的词人有张先、欧阳修、晏几道、苏轼、秦观、贺铸、辛弃疾、张炎、李清照、张元干、晁补之、叶梦得、陆游、张孝祥、刘克庄、僧挥、万俟咏、蒋捷等十八人。

龙榆生在词人去取和词作选择上何以与朱祖谋有如此不同?应该不止吴宏一先生所论:“他逐渐摆脱了朱祖谋的影响,也逐渐摆脱了晚清以来崇尚姜吴等南宋词主寄托的影响,越来越标举他所喜爱的苏、辛等豪放词家,也越来越注意唐五代迄北宋词体的演进及若干能够‘卓然自树或别开生面’的词家在词史上的地位。”[33]实际上,龙榆生选词观之所以与朱祖谋区别越来越大,与他对唐宋词史的一以贯之的认识是密切相关的。这种认识跟胡适对唐宋词的认识是有很大关联的。

龙榆生的词史观见上文论述。对胡适词史观的具体回应则见于《论贺方回词质胡适之先生》一文。此文前言部分中曾对胡适的《词适》予以纠评。他认为胡适所论唐宋词史的三阶段“歌者的词”、“诗人的词”、“词匠的词”大致正确,而具体到词人的归属及词作的选定则有不妥之处,如以第三段论,“既以姜白石、史梅溪、吴梦窗、张叔夏诸人为‘词匠的词’,而承认其为第三个段落中之代表作家,则选录诸人之词,必取其匠心独运,结构严密,音律和谐,足以代表某一作家之作品,乃不失为历史家态度。今观胡氏《词选》中所录姜、史、吴、张诸家之作,率取其习见之调,或较浅白近滑易者;集中得意诸阕,反被遗弃”[34]。龙榆生选词注意“历史家的态度”既是他在《选词标准论》提出的“显示其本来面目”的延续,也是他受胡适影响的明证。胡适不仅早在1922年《国学季刊》创刊词时提出国学研究的目的即是“还他一个本来面目”,而且在其《词选》自序中也反复宣明《词选》代表其对词的历史的见解。而龙榆生不仅在词选中特意彰显贺铸的词史地位,也专文论述贺铸何以特出。其原因也是对胡适《词选》的一个重大纠正。龙榆生说:“而其最大缺点,则所录第二段落诸作家中,竟遗贺方回是也。方回词原与美成并称,且与苏门词人张耒友善,间接受东坡影响,能充分表现作者个性;于胡适所谓‘诗人的词’之条件,备足无遗。”[35]此就贺铸一人而言。观上文所述《唐宋名家词选》修订版于词人的去取,其所增词人多为“诗人的词”的代表,所删词人多为“词匠的词”的代表,即可见一斑。

2.认为《唐宋名家词选》的选词宗旨是以苏、辛为尊似有不妥。吴文认为《唐宋名家词选》标举苏、辛等豪放作家,曾大兴也认为龙榆生词选是其标举苏、辛的重要举措。这种说法是不够妥当的。观其选目,苏、辛二人之词确属最多,但豪放词人之作并没有得到过多的关注。以辛派词人而言,除辛弃疾(四十四首)、刘克庄(十一首)录词上十首外,其他词人均在五首以下,所收辛派词人也不过四、五人。苏门词人虽录较多,但秦观、黄庭坚、晁补之、陈师道、李廌等人词均不可以“豪放”目之。这其实正体现了龙榆生对“诗人的词”的重视。至于传统的婉丽词人之作,在词选中也占有相当分量,以比例而言,也远在一半以上,可见龙榆生忠实于历史的态度。

3.龙榆生选词特别注意唐宋词的音乐性特征,这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注意选择唐五代时期一些绝句形式以及单片形式的词,体现出诗词演变之迹;二是对宋词的选择注意挑选一些创调词人之作。龙榆生选词特重音乐性,其凡例九条中即有四条相关。分别是:第三条“词缘乐曲产生,故于声律方面,不容忽视。本编于此亦加注意”;第四条:本编所录唐五代词,依花间、尊前诸集先例,兼收若干七言绝句体,如竹枝、杨柳枝、浪淘沙之类,以见诗词递嬗之迹”;第八条“词为依声之作,举凡抑扬抗坠声情缓急之间,关系于句读、韵脚者至巨,惟各家亦常小有出入。因之除用标点外,别创符号,置于字下,以·表句,⓪表平韵,△表仄韵,借代词谱”;第九条“词中领句字,为关纽所在,以用有力之去声字为多,借以承上启下”[36]。此外,词选中多录创调之词,有些词人仅录一首,这些词作中则多创调之作,如张志和《渔歌子》、寇准《阳关引》、张升《离亭燕》、韩缜《凤箫吟》、晁端礼《鸭头绿》、毛滂《惜分飞》、张舜民《卖花声》、李甲《帝台春》、鲁逸仲《南浦》均为作者所创之调。

4.龙榆生此选虽特别注意词家客观历史价值,但也的确有一些自己的选词意趣。《唐宋名家词选》也带有便歌和尊体之意。虽然龙榆生在《选词标准论》中认为选词应“纯取客观”,便歌、传人、开宗、尊体之言“在今日固已无所用之”,然而由于龙榆生对词的特性的认识及民国以来词坛的现状,在他的《唐宋名家词选》中,仍表露出选家的独特意趣。简而言之,《唐宋名家词选》仍体现出“便歌”和“尊体”的意图。《选词标准论》谈到曲度不传之后,“后人选词,以各调字数多寡为次,且从而旁注平仄,作为图谱者,盖本其意”[37]。《唐宋名家词选》其实也是如此,上文我们详列《唐宋名家词选》中注重词的音乐性诸条凡例中可以见之。词之尊体,实导学者以法度。龙榆生曾撰《今日学词应取之径》、《晚近词风之转变》、《论常州词派》诸文讨论了词学门径。《今日学词应取之径》发表于1935年1月,其时民族矛盾、阶级矛盾十分激烈。日本帝国主义逐渐控制了华北地区。在这民族存亡之际,龙榆生有感于时势,故竭力鼓吹苏、辛词风。文中云:“私意欲于浙、常二派之外,别建一宗,以东坡为开山,稼轩为冢嗣,而辅之以晁补之、叶梦得、张元干、张孝祥、陆游、刘克庄诸人。……庶几激扬蹈厉,少有裨于当时。”[38]可见,龙榆生提倡苏、辛之词是有特定的时代语境的。以学词门径而言,龙榆生并不认为当限于此。同文中言:“必欲于苏、辛之外,借助他山,则贺铸之《东山乐府》、周邦彦之《清真集》,兼备刚柔之美,……参以二家,亦足化犷悍之习,而免末流之弊矣。”[39]1941年发表《晚近词风之转变》时,更明确地提出应以周、贺、苏、辛四家为法。可以说,龙榆生此时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立的学词观点。同年,发表《论常州词派》一文,更推而广之,从词的各种体式出发,提出了词学的“十八家”之说,其文云:“今欲救常州末流之弊,允宜折衷浙、常两派及晚近谭、朱诸家之说,小令并崇温、韦,辅以二主、正中、二晏、永叔;长调则于北宋取耆卿、少游、东坡、清真、方回,南宋取稼轩、白石、梦窗、碧山、玉田。”[40]我们再用其理论来对照其《唐宋名家词选》修订版,发现两者之间可谓若合符契。《唐宋名家词选》修订版录词前五名为辛弃疾(四十四首)、苏轼(四十二首)、周邦彦(三十一首)、晏几道(三十一首)、贺铸(二十九首)。其中晏几道以小令见长,而其他四家适为龙榆生所鼓吹的新“宋四家”。其他诸家则欧阳修居第六(二十七首)、柳永第七(二十五首)、姜夔、冯延巳第八(二十三首)、韦庄第十(二十首)、秦观第十一(十九首)、温庭筠第十二(十八首)、晏殊第十三(十七首)、张炎第十四(十四首)、李煜第十九(十二首)、吴文英第二十四(十首)、王沂孙第二十七(八首)。从这些数据可以看出,即便是建国以后,龙榆生的词学主张也是始终一致的。

5.《唐宋名家词选》在选源上尤具特识,与前代诸选不同的是,龙榆生此选词作多来源于词人别集,也表现出龙氏选词力求体现词人风貌之整体。古人选词,多从总集中选录,致有鱼目混珠、管中窥豹之叹。自朱祖谋选《宋词三百首》始,学者始注意从词人别集中选词。此以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尤为着力。如黄庭坚词集,共有两种,一为《山谷琴趣外编》本,一为汲古阁《宋六十家词》本,两本各有不同。当时胡适《词选》仅据汲古阁本,而后来胡云翼编《宋词选》,则将这两种版本混为一谈,在龙榆生词选中,则明确地标示各词版本。此外,龙榆生所选某家词,亦有源于多种总集者,可以看出龙榆生选词之用心,如李煜、王安石、王雱、赵令畤、李清照等人词。这种尽可能地选用足够多的词集版本作为选源,正体现出龙榆生严谨、客观的忠实态度。而且,龙榆生在“词人传记”中特别著明词人现存词集的各种版本,对于读者按图索骥的研究也是一大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