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与西的关系
清末民初小说话的初起,是梁启超倡导“小说界革命”的产物,也是“小说界革命”的重要武器。梁启超之所以倡导小说界革命,当然是由于现实政治斗争的需要,同时也是借鉴了国外小说变革经验的结果。早在1897年,他在为《蒙学报》、《演义报》作序时,就明确谈到了小说在“西国”与“日本”在变革中的作用,说:“西国教科之书最盛,而出以游戏小说者尤夥;故日本之变法,赖俚歌与小说之力。”后来,维新变法失败,他亡命日本,即翻译日本著名的政治小说《佳人奇遇》,并作了一篇序,名曰《译印政治小说序》,将“美、英、德、法、奧、意、日本各国政界之日进”,归结为“政治小说为功最高”。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介绍国外小说,引进不同于传统的小说观也就自然成为当时小说话的重要内容之一。
当然,国外小说的引进,首先是通过翻译。与小说翻译同时,通过小说话等直接介绍国外的小说与小说家也是一个重要的方面。如1910年3月20日《时报》上发表的《西人之小说评》,就介绍了李偕白敦新著十四篇文章,历评十八世纪起至二十世纪的英文小说家。在当时小说家中,周瘦鹃也较热衷于写一些介绍西方小说的小说话,如在《申报》上,他连载过《小说杂谈》(1919年5月至12月)、《说海珍闻录》(1921年1月、2月、5月)等,述评了当时流行的一些欧美小说,简介了一些西方名小说家的轶事,间或还与中国的小说作一些比较。在清末民初的小说话中,介绍西方小说最丰富的,要数孙毓修从1913年起在《小说月报》上连载一年有余的《欧美小说丛谈》。现在看来,他的介绍与评价比较简略,但在当时,对人们打开眼界,认识西方的小说与小说观还是起了一定的作用的。
小说话在介绍、评述国外的小说与小说新观念时,开始尝试与运用西方新的观念来构建新的小说理念,使我国的小说理论界出现了新的面貌。本来,中国传统的小说论,是以经史观为指导,以劝善惩恶为宗旨,经以形神、纬以文法为核心的艺术论。在清末民初的小说论中,开始改变这种情况,颂扬自由、民主、平等,强调小说的社会功用,关注小说的“美”的特性,典型论、方法论、悲剧观等新的理论迅速地被引进而本土化。比如,对于中国古代小说,梁启超曾说过,《水浒》《红楼》等“中土小说”,“总其大较,不出诲盗诲淫两端”(《译印政治小说序》)。应该说,这是一种很有代表性的、打着革新旗号而实则十分传统的观点。但这种旧观点很快被论者所刷新。就在梁启超主持的《小说丛话》中,定一说《水浒》所宣扬的是“独立自强而倡民主民权之萌芽”,侠人说《红楼梦》是一部政治小说、伦理小说、社会小说等,“以大哲学家之眼识,摧陷廓清旧道德之功之尤伟者也”。以后的小说论者,大都是沿着这样的一种新思路来评价古代小说的。从艺术方面来看,从徐念慈、黄人、曾朴等在《小说林》上引进西方的“真善美”的观念后,强调“小说者,文学之倾向于美的方面之一种也”(黄人《小说林发刊词》),将小说归入“美文”之一种已深入人心。后来如成之在1914年《中华小说界》上发表的《小说丛话》,认定小说是“美的制作”,寂莫徐生在1921年1月至8月《申报》上发表《小说丛谈》时说:“小说本为美文之一,使人娱乐心目,养成审美的观念”,都运用了西方的美学观来认识小说的特性。至于引进的一些新的艺术观,在小说话中也得到了充分的反映。比如典型论,虽然中国古代早就用“典型”一词,在金圣叹批《水浒传》、张竹坡批《金瓶梅》中都使用过这个概念,但其涵义只是作为一种典范的意思。关于典型性的论述,零零碎碎地也有若干表述,如明代叶昼所说的“同而不同处有辨”(容与堂本《水浒传》第三回回评),金圣叹所说的“《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任凭提起一个,都似旧时相熟”(《读第五才子书法》)等等,都从不同角度接触到了典型性的问题,但总体上尚缺乏有条理的表述。从清末开始,西方典型论被逐步引入,与传统的形神论、性格论等相结合,在本土化过程中被论者逐步运用。大家比较熟悉的如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说“惟美术之性质,贵具体而不贵抽象。于是举人类全体之性质,置诸个人之名字之下。……善于观物者,能就个人之事实,而发见人类全体”云云,就比较明显。假如说,早于《红楼梦评论》一年,侠人在《小说丛话》中说:“明著一事焉以为之型,明立一人焉以为之式,则吾之思想可瞬息而普及于最下等之人”等,还较多地带有传统的色彩的话,那么到成之的《小说丛话》就比较成熟地运用西方观念来诠释典型的塑造了。他在认定小说是“美的制作”的基础上,指出艺术典型化的过程是必须经过模仿(见物之美而思效其美)、选择(去物之不美之点而存其美点)、想化(吾脑海中自能浮现一美之现象)、创造(以我脑海中之所想象者表现之于实际)四个阶段,然后“造出第二之社会”——理想化了的、创造性的美。它较之实际社会,“其差有二:一曰小,一曰深”。小即描写的人与事是个别的、具体的;深即比实际生活更强烈、更集中、更有普遍意义。这种典型的普遍意义他称之为“代表意义”。他接着用大量的篇幅一一分析了《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的“代表意义”,为剖析人物的典型意义作出了示范,并在实际上用了一种新的理论批判了索隐派、自传说。尽管他对这些人物的“代表意义”的理解未必得当,但能运用一种新的理论与方法来分析,应该说也是一种进步。
正当海外小说与小说观蜂拥而涌入之时,如何评价中西小说各自的成败得失,及相互间的冲突与交融,势必为大家所关心。就在《新小说》上最初发表的《小说丛话》来说吧,其中侠人与周桂笙的观点就大相径庭。侠人说:“吾国小说之价值真过于西洋万万也。”而周桂笙则曰:“吾国小说,劣者固多,佳者亦不少,与外国相角逐,则比例多寡,万不逮一。”这种不同的认识虽与各自阅读中外小说的多寡有关,但主要恐怕还是与守中与趋外的不同情绪在起作用,因为在实际上,中西不同的小说是有不同的特色、不同的价值与面对不同的读者,无法在一个框框中一决高下的。好在清末民初的小说话的作者,真正的注意力还是能放在细辨各自的特色方面。比如侠人具体分析了“西洋之所长一,中国之所长三”;周桂笙从“身分”、“辱骂”、“诲淫”、“公德”、“图画”等角度指摘了“中国小说不如外国之处”。曼殊也在《小说丛话》中分析了若干不同的特点。这种比较,也有从具体作品入手的,如吴灵园在《小说闲评》(《申报》1921年2月至6月)中,将《红礁画桨录》等迭更司的作品,与《红楼梦》、《水浒传》、《儒林外史》等作品相比较,分析得相当细致。此外,孙毓修的《欧美小说丛谈》、玄甫、太冷生在《古今小说评林》中都有不少具体作品比较。这种比较,有时由于当时眼光的局限,不免有浮光掠影、牵强附会之弊,但总体上还是道中了若干问题,足资人们思考的。但在不同的比较中,站在不同的立场上,很容易引申为优劣高下的评判,乃至后来与“新旧”两派的论争纠缠在一起,相互攻讦,或认为旧小说一无是处,不但是“腐败的总根源”,而且在文字表达上也触处不通,或认为盲目地“引外国小说为模范”,为“数典忘祖”,反对“以西洋之成法,谓可尽行于中国而不悖”,搞得水火不容。在这样的情势下,有的小说话作者就呼吁不要先带成见,要实事求是地看待中西小说的成败得失,如胡季人(寄尘)在1919年2月10日《民国日报》上发表的《小说管见》中指出:
今日之写情小说,为大雅所鄙弃也久矣。然谓中国人所著之写情小说,多数不好则可也。苟谓但出自中国人之笔,即为不好,不可也。谓欧美写情小说多数皆好则可也。苟谓但出自欧美人之笔,即无不好,不可也。今日之崇拜西人者,无论西国拆白党之言,亦且奉为《圣经》贤德,于中国人自著之篇,不加细察,但以之为中国人著也,即一例抹杀曰:此诲淫之书也,此诲淫之书也。此种见解,抑何可笑?
今日批评中国写情小说无佳作者,试问之于近日出版之品,其一一读过而无遗乎?长篇短什,何止数千百种?此数千百种中,遂无一、二种可比拟西人者乎?遂无一、二种或驾过西人者乎?吾不信也。以理而论,固应如此,即证诸事实,吾所见者,亦不乏驾过西人之作。此等佳篇,在批评者正宜提倡,而今反一例抹杀之,非特是非失当,亦且非自尊其国之道也。
当然,胡寄尘的这段话,是带着“自尊其国之道”的色彩,但所论还是公道的,要求从实际出发来比较与评价中西的小说。在这基础上,有的小说话作者就明确要求客观地对待中西小说与小说观的异同。比如,吴绮缘在《小说琐话》(1919年12月《小说新报》第5年第12期)中就说得比较好:
或以中外小说之优劣质诸余,余曰:“是未可断言也。”今试以中西肴馔证之。煎炒烹炮,各有其法,料作既殊,滋味亦异,讵能强指为孰优孰劣乎?小说亦犹是也。然因文字迥别,故读者之嗜好,亦因而歧异。彼袒外国小说者之言曰:“中国小说之思想,过于陈旧,强半为诲淫诲盗之作,洵于家庭社会间,有害无利。”而在反对一方面言之则曰:“中国小说,活泼流利,不可捉摸,决不似外人所著之板滞,绝少精采。”是二说皆非折衷之谈也。盖言小说,则吾仅知为小说耳,仅知加以抉择而定其佳否耳,固不必强剖为中外之别也。中外之文字风俗,既各有不同,则小说自亦因之有别,各有所长,不相掩没,各有所短,亦不能强为辩护。精细缜密,想入非非,自让外国小说为胜。而立意奇奥,行文博雅,讽刺入理,寄托遥深,则又吾国小说之所长。两者相较,高下不易骤判。既不能强曹雪芹、施耐庵撰《福尔摩斯》等侦探案,要亦未能使大仲马、小仲马更撰一《三国》《水浒》也。
正是在正确认识中西小说不同是一种正常现象的基础上,人们从另一个方面去探讨中西小说不同中的同。早在1907年黄人的《小说小话》中也有较好的论述了中西、乃至世界各国小说不同而同的特点:
语云:“南海北海,此心同,此理同。”小说为以理想整治实事之文字。虽东西国俗攸殊,而必有相合之点。如希腊神话,阿剌伯夜谈不经,与吾国各种神怪小说,设想正同。盖因天演程度相等,无足异者。最奇者,若《夜叉夫人》(一勋爵之妻,有贤淑名,夫忽失踪,备极哀悼,且谨严自守,人无闲言。后事败,方知其与人通奸,弑夫潜埋室中)与《谋夫奇案》,如出一辙(此案各说部多记之,即伪为其夫遇祟自溺,实支解而瘗于坑下者)。《画灵》(商务书局发行)之与《鲍打滚冥画》,其术正同。(《画灵》者,一画士能视及现界外事物,而鲍打滚则就地一滚,而可目睹鬼神形状而绘之。)《海外轩渠录》所载,葛利佛至大人国,为宫婢戏置亵处,如临恶溪,险丑莫状,可谓匪夷所思矣;而《无稽谰语》中,竟有一节与之暗合者。盖人心虽极变幻,更不能于感官所接触之外别构一思想,不过取其收蓄于外界之材料,改易其形式质点,加以支配,以新一时之耳目。深察之,则朝三暮四,二五一十,正无可异也。又《水浒传》智取生辰纲一事,自是耐庵虚构;而阅《三洲游记》,阿非利加野人竟有真用此智而行劫者。岂黔种中亦有智多星欤?
后来,如冯叔鸾的《谈小说》(1922年《红杂志》第12期),从《投射车》、《葛立佛游记》等西方科幻小说谈起,然后与《镜花缘》等中国的幻想小说进行了比较,先指出了两者的相异点:“惟西方作者,恒多附会于科学,而我国作者,则常托诸狐鬼神仙之说。”接着,又指出了两者不同之中的同,即“对于当时之社会上一切制度,都不能满足,恒借理想所及,作种种希望进步之表示。”由此而得出了这样一个重要的观点:“不可因其表现思想之方法不同,而遂目中西文艺为不能相及也。”这种分析在清末民初中西小说比较刚刚初起,一般人只是胪列中外小说的短长得失而很少注意其共同规律的时候,还是颇具眼力、值得重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