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初旧派小说家对《红楼梦》的反思和批评

三、民初旧派小说家对《红楼梦》的反思和批评

不过在对《红楼梦》痴迷的追捧和选誉声中,在愈演愈烈的“写情小说”大潮之下,民初旧派小说家阵营中也出现了一些对《红楼梦》思考和批评声音。

“写情小说”自清末到民初风靡一时,出于商业运作等原因,潮流之下便出现了很多千篇一律,套用程式的“急就章”小说作品。

这种情况“礼拜六”文艺者所办期刊报端的广告里即可看出一些端倪。如《民权素》上为秋心所译《葡萄劫》(历史种族言情军事国民小说)打的广告中说,“年来坊间出版小说汗牛充栋,然什八九哀情滑稽,非颓丧则醉梦,欲觅一顽廉懦立之佳构,殊不可得”[54]。又如《珠树重行录》的出版预告中说,“近来海上小说风行而又以言情为一时超尚,言情乃所以劫人心炎美感,启世界之文明,厥力雄伟,然能收绝大之功即能造无上之孽。稍有不慎,流毒靡穷。海沤有鉴于此,故著是书为世之言情者立标准,亦庶几使一般青年知情自有真,或不至误用以致辱名丧身,万劫不复,见智见仁。善读者当可于是书为情天孽海中寻星极,觅磁针也”[55]

而这些批评者也充分看到了“写情小说”出现的问题与《红楼梦》之间的关系,如介绍“人人欢迎之小说”《孽冤镜》时说,“忏情之巨作也,著之者为吴君双热。其结构之精密与行文之洒落,识者类能道之。慨自世风日靡,情战日剧,恒河沙数之青年结嚼红楼西厢滋味者,恒沉溺而莫由自拔,得是书以警觉之,如乘普渡之慈航,可作当头之棒喝,其有功于世道人心,岂浅鲜哉?”[56]创办《民权素》和《小说丛报》的蒋箸超也曾谈到,“自红楼一书魔力及于社会,于是小说家奉为蓝本,所作皆偏于情字。由情字而转入淫字,巳午之交坊间行本秽媟者殆居十之七八,其单写一人一事,幽欢密约者,犹知所敛抑者也,以如是之狂流,世道人心宁堪复问?”[57]同为旧派小说阵营里的恽铁樵曾撰《论言情小说撰不如译》一文,列五点证据说明“言情小说,实非现时代中国之产品”,认为“欧洲言情小说,取之社会而有余;我国言情小说,搜索枯肠而不足”[58]

而民初旧派小说家在具体的小说创作中也不乏反思的声音。王钝根发表在《礼拜六》上的《红楼劫》[59],直接讽刺了“红楼痴迷者”的“不幸”。严独鹤的《小说迷》[60]夸张地嘲笑了小说读者的愚态,其中有刻画小说迷把自己想象成宝玉所做的荒唐事。可以说王、严二人都是针对当时小说界的弊病有感而发的,二人作为旧派小说家阵营的主要创刊者和领军人物,这两个短篇表明他们对自己阵营的作品已有所反思。

更严厉的批评则是涉及到“家国”与“社会”,特别是鲁迅、胡适等“新青年”、“新文艺”阵营对旧派小说的猛烈批评和围追阻截,致使他们的小说创作在强势形势下发生了诸多变化,“写情”的潮流也逐渐地走向家国,走向“严肃”的人生路上去。事实上,从吴趼人而来,“写情”一派就是秉承着“小说界革命”的“实践”使命的。我们可以看到旧派小说家们在“言情”之中多用“从军”“殉国”来成的最终的悲剧或主人公的情感解脱(如徐枕亚的《玉梨魂》、周瘦鹃的《此恨绵绵》,这也是清末以来一直存在的“革命加言情”路子),可以看到旧派小说家在备受攻击时有意识地在“写情”之中增添社会批评和思想启蒙的内容。

首倡“小说界革命”的梁启超看到“革命”20年来的效果时痛心疾首,他说“还观今之所谓小说文学者何如?……其柔靡者浸淫于目成魂与窬墙钻穴,而自比于某种艳情小说之主人者。于是其思想 习于污贱龌龊,其行谊习于邪曲放荡,其言论习于诡随尖刻。”[61]但事实上在晚清明初的二十来年里旧派小说家们弃掉了传统小说的“大团圆式结局”,尝试了“书信体”、“日记体”等新的叙述方式,变“多人物多线索的串珠式散点叙事”为“以二三人为主要角色的集中叙事”,而这些成绩可以说都是在对《红楼梦》的狂热,在“写情小说”连续不断的创作和复制中完成的。

综上所述,民初写情小说的风靡除了受吴趼人“写情”理论的启发,受林译《巴黎茶花女遗事》及其他因素的影响外,最直接的原因来自于《红楼梦》,来自于晚清以来小说地位的高涨和“红学”研究的高潮,特别是旧派小说家自身对《红》的痴迷,便得他们在具体的创作中总会有意无意地模仿和涉及到《红楼梦》。即使在类似作品重复泛滥的情况下作了一定的反思和调整,但对旧派小说家对“写情小说”的热情还是等到“革命文艺”到来时才真正冷却下来。可以说,民初出入《礼拜六》等文艺期刊的作家作品,在晚清民初的二十余年间无论从内容思想上还是从风格意蕴上,都依然散发着“旧”、“梦”的味道。

【注释】

[1]范烟桥:《民国旧派小说史略》,魏绍昌编:《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史料部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第268—364页。

[2]陈蝶仙:《媚红楼传奇》,《月月小说》1908年第16号,第165—177页。

[3]上海小说丛报社1915年初版,1916年再版。参见樽本照雄的《增补清末民初小说目录》,齐鲁书社2002年,849页。

[4]徐枕亚:《〈燕蹴筝弦录〉跋》,《姚鹓雏文集·小说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17页。

[5]花奴:《太虚幻境》,《小说新报》1915年第4期。

[6]颍川秋水:《红楼残梦》,《小说新报》1916年第8期。

[7]毗陵绮缘:《红楼余梦》,《小说丛报》1917第9期,“小说海”一栏,题“别裁小说”。

[8]《泪珠缘》三十二回本由杭州大观报刊1900年出版,六十回本1907年由杭州萃利公司出版,1916年中华图书馆出九十六回本。见石昌渝《中国古代小说总目》(白话卷),山西教育出版社2004后,第198页。提要中说宝珠与婉香“终未成眷属”应是误笔,按原书中宝珠最后一人娶三美,婉香是其中之一,可见第五十五回、第五十九回。

[9]周之盛:《泪珠缘题跋》,天虚我生《泪珠缘》,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2版,第340页。

[10]同上,第337页。

[11]月盦:《红蘅梦》,《小说月报》第3卷第12号。题“哀情小说”,主人公为李梦白、谢蘅佩,一如宝玉和黛玉。

[12]马二:《红楼梦旧剧》(三种),分别见于《大共和画报》1915年第5卷23—27期,1915年第6卷4—7期,1915年第6卷8—15期。

[13]吴慧玉:《题周郞圃先生红楼梦十二图咏南北曲》,《繁华杂志》1914年第1期,题“西泠女士吴慧玉朴卿”。关于周郎圃,可参考阿英《红楼梦书录·红楼梦十二图》卷三(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511页)。

[14]纳川:《红楼梦道情》,《余兴》1916年第23期。

[15]《滑稽警世红楼新剧:风月宝鉴幕目》共12幕,题天虚我生编,所刊为剧目布景和内容大概。

[16]该剧由陈元宁编著,演紫鹃试探宝玉事,见《紫罗兰》1944年第17期,1945年第18期。

[17]情虎:《小红楼》,《销魂语》1914年第1期、1915年第2期。

[18]马二先生:《红楼梦轶闻之一》,《余兴》1915年第10期。

[19]再芸:《游戏诗:八大胡同捉赌词(仿红楼梦姽婳词》,《余兴》1915年第11期。

[20]余生:《余生漫笔:红楼佚话》,《游戏杂志》1914年第18期。其内容为“相传红楼元本末卷作袭人嫁琪官,后家道已有隆隆日起这势。袭人既享温饱,不复更忆故主。一日大雪,小婢出庭中玩雪,闻门外有诵经化斋之声,声音甚熟悉而一时不能记忆为谁。遂偕小婢启户审视。化斋者恰至门前,则门内为袭人,门外为宝玉,彼此相视者皆不能出一语。默对许时,二人因仆地而殁。以上所云与今本大异,何悬殊若是。”

[21]陈存仁:《红楼梦人名表》,《紫罗兰》1926年第15期,为贾家谱系列出详表,各房仆婢,书中出场人物都清晰列出。

[22]陈梦韶:《讨论:红楼梦书中的五字谜》,《紫罗兰》1926年第20期。

[23]莺鸣新友:《红楼话》,《礼拜六》1922年第157期。

[24]曲阳公愚:《红楼百美评》,《小说丛报》1918年第6期,“杂纂”栏。以花喻人,如以菊花比黛玉,以金银花比熙凤,以紫薇花比宝钗。

[25]《读红楼梦杂记》,《双星》1915年第4期。

[26]弁山樵子:《红楼梦发微》,《香艳杂志》1915年第11期和第12期。第11期载“绪言”及诸人的题词,第12期作者引《午梦堂集·曹雪芹传》,作《读红楼梦法十四则》及《随园诗话之改窜》等文。见缩微版《香艳杂志》第6册,第2247—2250页和第2491—2494页。

[27]怀琴:《孙渠甫红楼梦解提要》,《香艳杂志》1914年第1期“谭薮”一栏。缩微版《香艳杂志》第1册,第57—60页。提要中说“孙君今已物故,稿存予处,约二十万言。”

[28]愚轩:《我读红楼梦之见解》,《红玫瑰》1926年第26和第28期。

[29]剑芒:《红楼梦中之玫瑰夋语》,《红玫瑰》1927年第1期。

[30]烟桥:《红楼梦浅释》,《余兴》1917年第30期。

[31]姚民哀此文连载于《小说新报》1921年第3、4期“评林”一栏。文中所引见第3期。

[32]红豆村樵:《前后红楼梦传奇》,连载于《小说丛报》1915年第14期至1917年第12期。亦见阿英的《红楼梦书录》(《阿英全集》第7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514页)和吴克岐的《忏玉楼丛书提要》(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第309页)。

[33]刑石山民:《红楼梦散套》,阿英编《红楼梦书录》卷四,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515页。亦参见吴克岐:《忏玉楼丛书提要》卷三,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2年,第313页。

[34]刑石山民:《红楼梦散套》,《文星杂志》1915年第1期至1916年第4期。(《双星》杂志创于1915年8月,同年9月改名为,后更名为《文星杂志》,1916年4月停刊,共出9期。参见魏绍昌、管林等编:《中国近代文学辞典》,郑州大象出版社1993年,第79页。)

[35]朱雨苍的《红楼文库》亦见于阿英:《红楼梦书录》(题为“红楼文选”)及吴克岐的《忏玉楼丛书提要》卷二(第147页)。内容有《题词》、《自序》、《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赋》《册立贾元春为凤藻宫贵妃诏》、《王熙凤妒杀尤二姐判》、《潇湘妃子林媛墓志铭》、《为贾宝玉祭林黛玉文》等。

[36]梦痴学人作,绮缘校录:《原红楼梦》,《小说丛报》1917年第2—5期。内容为研究《红》的喻义,作者“悉以经义解之”,把《红楼梦》看成阐发儒家经义之书。另可参考阿英:《小说二谈·〈红楼梦〉书话》及《红楼梦书录》,《阿英全集》第7卷,第335页和第481页。

[37]乔生、藜青:《剧谈:红楼梦新影》,《余兴》1916年第21期。

[38]哀时:《新红楼梦》,《礼拜六》1921年第141期。可参见扬州广陵书社2005年影印本第14册。

[39]徐枕亚:《红楼梦余词》,《小说月报》1912年第3卷第4—12期。其广告简介见《小说月报》1912年第4期哀情小说《泥忆云》后,广告语曰:“徐君枕亚以其近作红楼余词三十首,投稿本社,笔香墨媚,至为可观。次第录之,以补余白。”后此作刊入徐枕亚的《枕亚浪墨》中。

[40]曹梦鱼:《红楼漫笔》,《紫罗兰》1926年第8期、1928年第17期。曹梦鱼:《红楼玉琯》,《紫罗兰》1926年第10期,1927年第13、15期。

[41]绮红楼主:《绮红楼丛拾》,《紫罗兰》1927年第14期。

[42]潘寄梦:《小红楼曲话》,《紫罗兰》1927年第18期,内容主要讲昆曲。

[43]阿英:《晚清小说史·晚清小说之末流》,《阿英全集》第八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88页。

[44]范伯群:《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第五章,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04页。

[45]张静庐:《中国小说史大纲》(第一编),上海泰东图书局编译馆1920年,第25页。

[46]吴灵园:《茶花女丛考》,《半月》杂志1923年卷2第6号(情人号)第1页。

[47]可参考郭延礼《中国近代文学发展史》第二卷第三十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

[48]大胆书生:《小说点将录》,共“点将”76人,《红杂志》第1——18期。

[49]姜荣刚:《陈蝶仙〈泪珠缘〉前六十四回创作时间辨》,《忻州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第6期,第13—15页。

[50]徐枕亚:《〈孽冤镜〉序》,吴双热:《孽冤镜》序四,上海民权出版社民国四年(1915)第二版。另见《近代小说大系》第70册,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

[51]海绮楼主人:《〈玉怨〉序》,李定夷:《玉怨》序一,上海国华书局民国三年(1914)出版。另见《近代小说大系》第70册,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

[52]鲁迅:《二心集》,《鲁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98页。

[53]鲁迅:《二心集》,《鲁迅全集》第四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01页。

[54]《〈葡萄劫〉广告》,《民权素》第三、四、五等集扉页广告。

[55]《〈珠树重行录〉广告》,《民权素》第十二集扉页广告。

[56]《〈孽冤镜〉广告》,《民权素》第四集扉页广告。

[57]蒋箸超:《说能》,《小说新报》1919年第2期,第4页。

[58]恽铁樵:《论言情小说撰不如译》,见《小说月报》1915年第六卷第7号。另参见陈平原、夏晓虹编:《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504、506页。

[59]王钝根:《红楼劫》,《礼拜六》1915年第38期。

[60]严独鹤:《小说迷》,题“滑稽小说”,《小说丛报》1914年第2、3期。

[61]梁启超:《告小说家》,《中华小说界》1915年第2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