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声之争”的核心与实质
“四声之争”,给人的感觉是争,是分歧,这固然是不错的,为了这场争论,午社内部明显产生矛盾,据《天风阁学词日记》1940年8月8日记录,夏承焘在完成《词四声平亭》后,相隔三个多月访问冒鹤亭,显然受到冷遇:“彼于予《词四声平亭》颇不以为然”,当夏氏请冒鹤亭“为举例驳之”时,“彼谓近治《管子》,已无意于词”,不满之情,溢于言表。1941年1月12日,时隔半年,日记录去年所作《三事吟》三诗,其第二首自注:“冒鹤翁作四声钩沉,予多献疑,作四声平亭诤之,鹤翁甚不满。”尽管是学术之争,已经明显影响了人事关系,夏承焘甚至发出“辛苦为文字而损人情谊,亦何苦哉。后当戒之”的感叹。至于吴眉孙则“于□□翁(冒鹤亭,引者注)作晏子春秋正义及四声钩沉甚不满”[16]。甚至在给夏承焘的信中情绪激烈地说“□翁(指冒鹤亭,引者注)校晏子春秋、淮南子,云谣曲子事,谓其不配作学人”[17]。
但是龙榆生先生却在这场争论中看到了争论各方的共同性,他在分析了当时词坛的弊端后指出:
今沪上词流,如冒鹤亭(广生)、吴眉孙(庠)诸先生,已出而议其非矣。吴氏与张孟劬、夏瞿禅两先生,往复商讨,力言词以有无清气为断,而深诋襞积堆砌者之失,孟劬先生亦然其说,而以情真景真,为词家之上乘,补偏救弊,此诚词家之药石也。[18]
这是非常有见地的,从本质上看,争论各方基本观点十分一致,就是反对当时词坛严守四声,拘泥于梦窗、清真的不良现象,他们的分歧只不过是方法和策略的不同,如上所述,一方是从根本上否认填词中有“四声”的存在,而另一方则承认“四声”的客观存在,但要求活用,而不是死守;即便同是承认“四声”客观存在的一方,也有“四声”和“五音”关系问题上的分歧。但这些分歧在龙榆生看来,都不影响大局,无论彼此争论多激烈,乃至意气用事,伤了和气,但总体上是小异而大同,因为这场争论的核心和本质,是如何扭转词坛风气,摆脱朱彊村以来填词模仿梦窗,拘守“四声”,以致襞积堆砌,甚至以文害义的不良习气。一句话,体现了再次解放词体的内在要求。
从当时词坛的实际情况看,尽管朱彊村去世已近十年,但晚清以来推崇梦窗,严守“四声”,过度讲求声律的风气非但没有消退,相反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更为严重的是,彊村等人虽然学梦窗,辨四声,但由于深知词律之本质,有良好的词学修养,辨四声但不拘守四声,有一定的灵活性和自由度,用夏承焘的话来说是“活音律”。但到了这时,大部分词家无论是才还是识,都与彊村等有差距,往往为了声律而声律。其高者虽知声律的由来与意义,但为了炫才,仍严守四声;其下者则不明声律的道理,生怕失律,只能以梦窗等词家为模仿对象,严守四声,亦步亦趋,断然不敢跨越雷池。如此填词等同游戏,只有四声,毫无真情真性,词风越来越坏,其严重程度,甚至超过当年浙派的末流。
午社部分词人对此现象十分不满,多次提出批评,据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
1939年10月13日:傍晚过吴眉老淡词,彼极以近人作梦窗者支离不通为病。予亦谓:周吴在今日,物极必返。
1939年10月21日:席间疚翁(冒鹤亭,引者注)排击作词守四声者,颇多议论。
1940年8月3日:接眉孙长函,论予四声平亭,极以近人作词守四声为不然。
《同声月刊》1941年第1卷3号刊载吴眉孙《致夏瞿禅书》,专门分析词坛三弊:
当代词人,务填涩体,字荆句棘,性梏情囚,心力虚抛,语言鲜妙,此其一也。谓填创调,必依四声,本不能歌,乃矜合律。且四声之中,古有通变,入固可以代平,上亦可以代入。沤尹丈洞明此理,故当时朋辈以律博士推之。乃彼迂拘,一声不易,如斯泥古,大可笑人,此其二也。吾家梦窗,足称隐秀,相皮可爱,学步最难。近代词坛,瓣香所奉,类皆涂脂抹粉,碎裂绮罗,字字饾饤,语语襞缋,土木之形骸略具,乾坤之清气毫无,作者先难其详,读者更莫名其妙,此其三也。此在老手,或犹讲音律,而兼识辞章。乃使少年遂欲假艰深以文浅陋,词学不振,盖有由来。
吴眉孙分析得十分透彻,可谓入木三分。在他看来,这些词作缺少性情,又乏词章,甚至语言不通、逻辑混乱,哪怕四声再严,也算不得好词。他说“顾今之以梦窗自矜许者,愚以为率堆砌填凑,语多费解,乃复以四声之说,吆喝向人,殊不知四声便算一字不误,其词未必便工也”[19]。张尔田也有类似意见,《天风阁学词日记》1940年8月19日记录“接孟劬先生挂号信”,“附来与眉孙函,谓词题乃词之一格,不足尽词家之长。词本缘情而作。情之为物,愈繁复愈真,当其感物造端,缭而曲,如往而复,不特他人无从指一事以实之,此楚辞所以为文艺之极则也。求之于词,冯正中《鹊踏枝》,辛稼轩《摸鱼子》,庶几近之。又谓涩调欺人,四声取巧,此乃试帖之余习,何足语乎语文之极则”云云。此信并未刊出,仅赖夏承焘日记得以保存。除了吴眉孙,对当时词坛之弊分析透彻,批判有力的还有龙榆生,虽然他并未直接卷入到“四声之争”中,但他观点鲜明,在《晚近词风之转变》一文中有十分详细的表达:
自周、吴之学大行,于是倚声填词者,往往避熟就生,竞拈僻调,而对宋贤习用之调,排摈不遗余力,以为不若是,不足以尊所学,而炫其能也。又因精究声律之故,患习用词调之多所出入,漫无标准,而周、吴独创之调,则于四声配合,有辙可循,遂以为由是以求协律,虽不中,亦不远,于是填词家有专选僻调,悉依其四声清独,一字不敢移易者,虽以声害辞,以辞害意,有所不恤也。[20]
可见当时词坛的确弊端丛生,如不扭转此词风,情况势必恶化。这是这场“四声之争”的主要背景。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龙榆生没有斤斤于“四声之争”的是是非非,而是跳出一层,从宏观层面揭示其意义与价值,将争论的双方视为一体,均视为扭转词风的主力。
事实上,午社作为松散的创作团体,其成员间本身也存在不同的词学观点和创作倾向,冒广生、吴眉孙、夏承焘、龙榆生等人是一种观点,仇采则是另一种词学观点。仇采和廖恩焘、林鹍翔等曾经是南京“如社”的骨干成员,“如社”的重要特点就是严守四声,这是一种潜在的影响。在夏承焘的日记中,有关廖恩涛、林鹍翔与他人争论的记录罕见,这或许与他们的性格有关,但同样来自“如社”的仇采却和冒鹤亭、吴眉孙等颇多冲突,《天风阁日记》记录甚详:
1940年7月2日:接吴眉翁函问疾,谓词社吟兴日减,来年欲随冒鹤翁同避席矣。彼于仇述翁之好用涩调,时有违言。
1941年2月1日:早九时过眉孙翁。谓近以撰午社词刊序,隐讥社中死守四声者,仇述翁不以为然,坚欲其改,眉翁执不肯易,各甚愤愤。眉孙欲退社。予劝其何必认真游戏事。
1941年2月23日:述翁为论守四声事,与眉翁意见参商。席间颇多是非。
仇采在社中年辈颇高,但其实填词较晚,属于严守声律的一派,当年与其共组“蓼辛词社”的王孝煃就曾评价仇采:“肆力于词,宫徵之求协、格律之遵循,恨不起古人而与商邃。……一字未洽,一声未协、一调未谐,或撦挦往籍,或邮伻投赠,或风雨一庐聚谈竟日。序《蓼辛词》曰:期四声之必合。”[21]陈世宜也说:“述盦之居距余半里许,一字推敲,往复恒四五次,其致力固已勤矣。”[22]可见其坚守声律,作词一字一声都要仔细斟酌,力求与古人四声皆合。正因为他有这样的创作倾向和追求,对午社的社集非常认真,并对别人的词作提出批评。《天风阁学词日记》:1940年9月3日条:“过仇亮翁谈词,彼甚不满社中拈调太草草。见其二词,吊孙太狷一词殊工。”可见仇采创作态度十分认真,其词作也确实严谨工整,无论是王孝煃、陈世宜,还是夏承焘的评语,都用了“殊工”、“肆力于词”、“其致力固已勤矣”等语,给予肯定。
但严守四声的弊端也是不言而喻的,除了影响真情真性的抒发外,不恰当地拘守四声,不仅无必要,还会闹出笑话。《天风阁学词日记》1940年8月1日条:“彼(吴眉孙,引者注)于仇述翁每词死守四声极不满。谓此期社课定西番,仇翁作三首,尽守飞卿四声,一字不易。不知飞卿词但有平仄而无四声。”此处吴眉孙批评得很有道理,根据夏承焘《词四声平亭》考证,填词“飞卿始严平仄。宋初晏柳,渐辨上去”一直要到清真,才有比较明确的四声。飞卿自己尚不知四声,后人却“尽守飞卿四声,一字不易”,确实有点可笑。这其实就是夏氏所批评的“死声律”,原因就在于不明就里,盲目模仿,即吴眉孙所讥讽的“乃彼迂拘,一声不易,如斯泥古,大可笑人。”这种情况在午社的创作中并非单个例子,《天风阁学词日记》1941年3月29日条:“近午社中人,有以四声填温韦调,同一可笑也。”虽然没有点出名字,但情况与仇采三首《定西番》如出一辙,故言其可笑。因此夏承焘虽然也肯定仇采词之工,“但周、吴一派颓势,终不可挽。”并说“予于应社工作极厌其无聊,四、五月无一首,颇欲永不着笔”[23]。“永不着笔”只是说说而已,但他厌倦近乎游戏的社课,且“素不好为拗调,尤厌梦窗涩体”[24]。却是事实。体现出与吴眉孙、冒鹤亭、龙榆生等词学主张的一致性。
需要补充的是,夏承焘、龙榆生、吴眉孙等人虽反对拘守四声,但并非彻底抛弃声律,而是采取一种既讲声律,又不拘守声律的态度,比较科学。请看夏承焘《词四声平亭》的结论:
故吾人不填词则已,欲填词则有二意不可不知者。一曰不破词体,一曰不诬词体。谓词可勿守四声,其拗句皆可改为顺句,一如明人《啸余谱》之所为,此破词体也,万氏词律攻之已详。谓词之字字四声,不可通融,如方、杨诸家之和清真,此诬词体也。过犹不及,其罪且浮于前者。盖前者出于无识妄为,世已尽知其非。后者仅严循法、效尤者多,其弊必至于拘手禁足之格,损陶情适性之体,因后来人因噎废食之争。是名为崇律,实将亡词也。[25]
“不破词体”就是保持词体的基本特点;“不诬词体”就是不拘守四声,避免以文害义。夏承焘这一提法十分精到,也科学合理,得到了其他词家的赞同和积极响应,施则敬在与龙榆生的书信中表达了相似的观点:“则吾人填词,于四声究应依前贤成作否乎?弟意但于平仄之中。斟酌声调之美。取使讽诵。斯亦可矣。同于古人。只是偶合。异于成作。亦非故违。一以吾之声情为主。”因此他主张对声律“似不必枉抛心力。冀声乐之旧。更不必迷于四声。自甘桎梏。”最后的结论是“夏君瞿禅谓‘不破词体,不诬词体’,吴君眉孙益以‘不蔑词理,不断词气’,弟更拈‘不违声律,不失词心’八字明之。词道复振,实利赖焉。”[26]“不违声律”就是“不破词体”的意思,“不失词心”则是“不诬词体”的目的与效果,两者在本质上一致,体现出比较理性的词体观,而吴眉孙只提“不蔑词理,不断词气”,比较强调词的文学效应与社会功能,稍觉偏颇。陈能群经常在《同声月刊》上发文章,但基本游离于此次争论之外。他在声律问题上的主张也与夏承焘相近,认为四声与五音有一定的关系,但“今之学词者、不必侈言宫调,但知平仄四声之用,思过半矣”[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