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化市场的“文字劳工”

二、上海文化市场的“文字劳工”

周瘦鹃是典型的报人小说家,他以小说作品为商品换取生活资料,他以编辑文艺报刊为谋生之道,他自称“文字劳工”。当他还是中学生时,就为生活所迫当起了“投稿家”,希望赚得稿费为独力持家的母亲分忧。他曾自述处女作发表时宛如彩票中了头奖般的“喜心翻到”,及十六块大洋钱的稿酬给家庭生活带来的物质改善。他晚年还动情地对女儿说:“我那50年的笔墨生涯,就在这一年上扎下了根。”[11]从此,他变成了民初上海文化场中最忙的人。他曾在随笔《节劳》中劝诫“青年事情不可不做,却又不可不节劳”[12]。可他自己却不得不承担着繁重的编写工作,据严芙孙描述:“瘦鹃现任申报馆、大东书局、先施乐园日报社等处编辑,每天治事十四小时,凌晨起来,一直深夜方得回家,虽遇星期,亦无休息,瘦鹃丝毫不以为苦”[13]。因此,他在《节劳》文末叹息道:“我虽劝人节劳,但我实是一个最不节劳的人,唉!”[14]虽然叹息,他却“不以为苦”,一直兴味盎然地把“文字劳工”做得十分出色。

作为“文字劳工”,瘦鹃的第一项工作是“写”。因为没有任何经济基础和来源,他只能拼命写作,他说:“一连几年,我就做了一个文字劳工,也可说是一部写作机器,白天写写停停,晚上往往写到夜静更深,方始就睡”[15]。《礼拜六》创刊前,他初出茅庐,曾得到说坛前辈包天笑的大力扶植。这一时期其小说发表情况可列表如下:

从表中,可看到包天笑主持的《时报》系统在其成名路上曾起过巨大作用,总计发表其作品31篇,而其他刊物仅刊发7篇而已。王钝根创办《礼拜六》时,首先看中了小说界新星周瘦鹃。他每期至少为《礼拜六》写一篇小说,有时也写两篇。同时他继续向《小说月报》、《中华小说界》、《小说时报》、《小说大观》、《游戏杂志》、《申报》、《时报》等报刊投稿,正如他说:“一篇又一篇的把创作或翻译的小说、杂文等,分头投到这些刊物和报纸上去,一时稿子满天飞。”[16]另外,有两组数据足可证明他在民初写作之忙。第一组来自范伯群《周瘦鹃论》的统计:1916—1918年间,他除出版译作《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外,又与刘复、严独鹤等合译了《福尔摩斯侦探案全集》,共44案,分12册发行。1916年11月至1918年3月在《快活林》发表文章133天次共计123篇。1919年5月31日至1920年3月31日,他在《申报·自由谈》发表文章194篇。另一组数据是笔者据民初主要报刊统计的周瘦鹃小说发表数量,1911—1923年间他在报刊上共发表撰译小说366篇,出版单行本、小说集7部。“像这样大批生产,大批推销”[17],他很快在民初文艺界站定了脚跟。民初瘦鹃著译小说的题材相对集中在“哀情小说”、“爱国小说”和“侦探小说”上,这与其卖文为生的实际写作状况相关。其小说的撰译宗旨显然主要不是“自娱”或“传世”,而是“娱人”、“娱世”,以读者的阅读“兴味”为本位,这三种类型的小说正是民初广大读者最欢迎的。他中英文俱佳,很有文学天赋,加上其独特的感情经历与成长环境,他用一枝多情细腻的笔为民初各个阶层的读者送去了生活的无尽“兴味”。同时,写作上的成功,也为他赢得了编辑文艺报刊的机会。

编辑报刊是瘦鹃作为“文字劳工”的第二项工作。报人作家与上海文化市场是互为依赖的。他们一旦有了名气,往往被邀请从事某种报刊的编辑工作,或自办报刊,利用自己在文艺界的影响力出版发行。当王钝根1914年办《礼拜六》时,便慧眼选中了文艺新星周瘦鹃。从该刊命名,到各种策划,及撰写小说,瘦鹃都参与其中,成为台柱。在这一过程中,他积累了一定的编辑经验,同时也巩固了在小说界的地位。1916年,他在包天笑的推荐下进入中华书局,专门为《中华小说界》和《中华妇女界》撰稿与翻译英文。1917年,他兼任了《新闻报·快活林》与《新申报》的特约撰述。在1919年5月,他被陈景韩延入《申报》作特约撰述,次年4月开始正式主持《申报·自由谈》。上述是瘦鹃在1910年代从事与编辑有关的主要活动,这是他编辑经验的积累准备阶段。他在帮人筹划刊物以及与书局接触过程中,积累了文艺市场号召力,拥有了广泛人脉、熟悉了编辑业务。

1920年代初期是瘦鹃成为民国文艺报刊编辑大家的开始,他在1920年4月1日接受史量才之聘正式主持《申报·自由谈》是其标志。他在晚年回忆说:“我得意洋洋地走马上任,跨进了汉口路申报馆的大门,居然独当一面的开始做起编辑工作来。”[18]《申报》是民国第一大报,《自由谈》早已是脍炙人口的金牌副刊,做这样副刊的主编,其编辑工作直接影响到全国读者,这真是“独当一面”!由于编《自由谈》每天只需花费两个小时即可,于是,他利用手中的人脉,巨大的市场号召力,开始“东编一个刊物,西编一个刊物”,“忙得不可开交”[19],成了一个编刊的“文字劳工”。截至1923年底,他先后复活了《礼拜六》,与赵苕狂合编《游戏世界》,刊行了《半月》,为先施公司办《乐园日报》,还动兴办了一个个人小杂志《紫兰花片》。这几种刊物办得都很成功。周瘦鹃奉行的是“兴味化”编刊理念,就是寻找读者“兴味”与编者“兴味”的最佳结合点。对此,他曾表白说:“编辑看似容易,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编辑者选择稿件,一方面要适合自己的眼光,而另一方面又要迎合读者的心理。”[20]具体有如下几点:第一,凸显所选文稿的“兴味”功能。瘦鹃是个兼具中西文学素养的小说家,他以文学性、艺术性为标准录用稿件,同时为满足读者的阅读兴趣,又特别注意所刊文章的通俗性、消闲性、娱乐性。因此,他加盟的《礼拜六》宣称“仗我片言,集来尺幅,博人一噱,化去千愁”[21];《礼拜六》复活后,瘦鹃在《申报》上刊登“出版告白”曰“皆名家手笔,新旧兼备,庄谐杂陈,茶余酒后似可做消遣之需”[22];《〈游戏世界〉的发刊词》说这是“一本最浅最新的杂志”[23];其个人小杂志《紫兰花片》虽在弁言中声明“意在自娱,不解媚俗”[24],考察所刊文章,其助读者“兴味”之功能却是丝毫不减的。正基于此,袁寒云说他的《半月》“选稿最精”[25];郑逸梅说他的《紫兰花片》“内容清灵雅隽,迥异寻常”[26]。月友女士的评价则可代表一般读者的看法,她评《紫兰花片》说:“内中的文字,也深合我们心理”,“粗粗看去,似乎没甚滋味;细细领会,却大有至深的哲理在内。这种作品,在我国小说界中,似乎很少有”;她甚至以译作泰戈尔的《邮政局长》为例说明从作品中获得的审美愉悦——“初时平淡无奇,后来默默领会,觉得其中滋味,实是无穷,好比吃了一枚橄榄,初进口时,枯涩无味,到后来却越嚼越有滋味了”[27]。第二,以“美的观念”进行报刊的装帧设计。瘦鹃曾说:“我是一个爱美成嗜的人,宇宙间一切天然的美,或人为的美,简直是无所不爱。”[28]这是贯穿他一生的“美的观念”,这种观念寄身在报刊上,便成了绝美的封面、插图。于此,他有很多得意之作,略举两例,其一是“周瘦鹃中秋献月”。他在民国十年的中秋节出了一个《自由谈》“中秋号”。为了点缀时令,他想让《申报》的读者共赏版面上的“中秋月”,于是将九篇文章排成了圆月形,并在版面中央绘上了衣袂灵动的美丽嫦娥,这真是将审美之思发挥到了极致,那天报摊上的零售《申报》成了抢手货。第二个便是《紫兰花片》。它在当时被称为“顶小”[29]的杂志,是六十四开本的袖珍版式,用桃林纸精印,卷首和中页有风景、人物、书画、金石等图片,全作紫罗兰色,分外精致。郑逸梅说它“娇小玲珑,很觉可爱”,封面美人如“画里真真,呼之欲出”,也许因为全作紫罗兰色,“仿佛纸上也袭有紫兰香呢”[30]。月友女士赞它“装订玲珑,印刷精良,叫人见了,爱不释手”[31]。当时还有人将它“比作‘桃花扇’传奇中外号‘香扇坠’的李香君,说这《紫兰花片》就是杂志群中的一个‘香扇坠’啊。”[32]这样美的刊物怎能不引起读者的美感,怎能不引起读者的阅读“兴味”呢?第三,寓教于乐中传播新知。因为文学史上对“礼拜六派”的定位是无病呻吟的情感与落后守旧的思想,一定会有人问:他们怎么会传播新知呢?实际上,“兴味派”很多都是趋新派,而且,他们从来没有放弃“有益”读者身心的编、写原则。不过,由于长期的思想启蒙之历史迷魅让我们对“兴味派”默默进行的生活启蒙视而不见罢了。在民初那个政局混乱、到处是“黑幕”的苦闷时代,人们太需要在阅读的短暂时光中放松身心了,所以他们喜爱有趣的杂志。同时,他们获得知识的“兴味”也并没有完全消失,他们多么希望能在“快活”中了解这个光怪陆离的社会啊!“兴味派”在民初繁盛的社会根源就在于此,这批作家看到了这个时代“忠言逆耳、名论良箴束诸高阁”[33],于是借游戏之词、滑稽之说来针砭世俗、唤醒当世。这一点,瘦鹃在《游戏世界》发刊词中有鲜明表述:

当这个风雨如晦的时局,南北争战个不了;外债亦借个不了,什么叫做护法?什么叫做统一,什么叫做自治?名目固然是光明正大的,内中却黑暗的了不得!让他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有权有势的人,向口头,报上尽力去干;这向来是轮不到我们的——我们无权无势,只好就本业上着想,从本业上做起:特地请了二三十位的时下名流,各尽所长的分撰起来,成了一本最浅最新的杂志,贡献社会。希望稍稍弥补社会的缺陷!这就是本杂志的宗旨。——曾记得《论语》上有那‘游于艺’这一句话,又记得《毛诗》上有那‘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这两句话,我就断章取义的,把他这两个字,做了我这本杂志的名字。——但是这两个字,我们中国一般咬文嚼字脑筋内装满头巾气的老师、宿儒,向来把这两个字当作不正经代表的名词;教诲子弟,当作洪水毒兽的警戒。我若不明白一番,不但我这本杂志的宗旨埋没了,而且孔圣人同那诗人这几句话,都变成坏话了——列位!须知道孔圣所说的“游于艺”,就是三育中发挥智育的意思.诗人所说的“善戏谑兮”,就是古来所说“庄言难入,谐言易听”的意思。可见这两个字,真是最正经的。——说到这里,我还有那西来的学说,做个极精确、极明白的证据。……但是宗旨所在,就那智育上、体育上能得稍稍有点儿发明,增进游戏的本能,为社会将来生活的准备……

上面的话不仅将瘦鹃本人“寓教于乐中传播新知”的编辑思想说得很清楚,也说出了整个“兴味派”文艺观的一个重要层面。瘦鹃在民初编刊始终奉行这一宗旨,如,他常常在《申报·自由谈》上开辟专栏讨论“家庭”、“时令”、“妇女”、“小说”等与大众日常生活相关的问题,在《半月》上将生活中的各色事件、问题用小说的形式表现出来,在《紫兰花片》中通过图像、文字在读者心田播下“审美”的种子。这一切,都是在进行富有现代性的生活启蒙,它的表现形态虽然没有新文学家思想启蒙那般轰轰烈烈,但这种“和风细雨”可能对普通大众的生活影响更实际、更长远。瘦鹃的“兴味化”编刊理念加上正确的广告策略使其编辑的各种报刊大为畅销、大受称赞。常常被人提到的《礼拜六》发行的盛况、巨大的影响自不必说,《半月》的畅销也非同一般,来自惠阳的廖朗如说:“周君瘦鹃创办之《半月》杂志,已满一年,粤中传诵几遍,其价值盖可知矣!”[34]郑逸梅也曾盛赞该刊:“不敏曩在兰友上,评为杂志中第一。这不是不敏的谀词,实在瘦鹃匠心独运,始终不懈,令人阅之自起一种审美观念,且每期有一二种特载,都是很名隽的,那自然受社会的欢迎了。”[35]月友女士还注意到了《半月》所刊小说的教育功能,她说:“《半月》杂志中,载有瘦鹃先生的《耳上金环》一篇,很有伦理的意味,像这样的作品,最是有益于世道人心。以后我希望周先生像这样的多作几篇,让我们饱饱眼福。”[36]就连他用于“自娱”的《紫兰花片》也受到读者追捧,月友女士曾说:“一等出版,便急急的赶着去买一本,从头至尾,看个仔细。等到看完了,使用着上好的香水,洒几点在书中;又取一支牙刷,蘸些胭脂汁,洒在纸上,更使这本书有香有色。”[37]同时,也引来了文人品题,南社诗人顾悼秋有七绝云:“嚼蕊吹香骨便仙,紫罗兰外问韶年。湖山花月殊娇冶,合贮灵文此一缅。”[38]

就这样,作为“文字劳工”的周瘦鹃以其勤劳的品性,对家庭,对人间的爱日夜不停地写啊、编啊,编着、写着,那些心血凝结的“兴味”文字,匠心独造的“兴味”报刊让他在上海文化场上很快成为一个光彩炫目的文艺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