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一改,戏界也可有点进步”
齐如山在近代的戏曲言论,多为找传统戏曲的短处。第一篇戏剧论著《说戏》,就是“略言欧美情形,兼道吾华旧弊”的专论。它从“词曲”、“音乐”、“戏园建筑”、“脚色装束”、“脚色信用知识”等多方面地指摘了一些旧戏中的弊端。如《词曲》一节指出了哈哈腔、河南梆子、嘣嘣腔、滦州影戏及二簧等戏中一系列“没有讲儿的”的问题:
……又听见河南梆子上《陈州放粮》皇上对包公唱:“这是正宫娘娘烙的饼,寡人我亲手与你卷大葱。”娘娘亲手烙饼,他本在宫里头,我们也没看见,不必议论。若君臣在金銮殿上,放着政事不办,吃起烙饼卷大葱来,大家想想,有这个道理么?又听见一出上唱:“一日得了天合下,我坐朝来你坐廷。”天合下两 次得来,朝合廷分着坐去,尤其没讲儿。这类的臭戏文,真不知有多少,一时也论不清。……二簧班,此等处又少一点,然《打龙袍》,往往唱成“包文正打龙袍臣打君”。包拯本谥孝肃,就是文正,也是死后才得的,那能自己活着自称“文正”的呢!又见别的戏,皇上出来道白:“大宋仁宗皇帝在位”云云。《探窑》中老旦叫他姑娘王保川,加一个“王”字,未免多余。这些个小毛病,在梆子二簧中,一时也说不清。
到晚年他回忆这段时间的戏剧批评时也说:“我为什么才研究戏呢?这话说来也长。从前自然是很喜欢国剧,但在欧洲各国看的剧也颇多,并且也曾研究过话剧,有点西洋化,回来一看国剧,乃大不满意,以为绝不能看,因此常跟旧日的朋友们抬杠,总之以为它诸处不合理。”(《齐如山回忆录》)齐如山用西方的眼光来批评传统的戏曲,并不是为了彻底否定戏曲,而是为了改良中国的戏曲。这正如他在《论观戏须注重戏情》(见《观剧建言》及《春柳》第一年第一期)中说的:“改一改,戏界也可有点进步。”在《说戏》的最后,他说得更为明白:“鄙人这一套话,,仿佛尽抬举外国,毁谤中国的意思。其实不然,外国有外国的好处,中国有中国的好处。人自己应该常想自己的短处,想出来好改。”这里讲了两个“好”:一个是中外的戏剧各有“好处”;另一个是积极找出传统戏曲的短处,就是为了“好改”。很清楚,传统戏曲之所以能借鉴西洋戏剧的长处而“好改”,就是基于中外的戏剧各有各的“好处”。也就是说,中国的戏曲自有它的“好处”,故不能取消;而外国戏剧的“好处”,就是改良中国戏曲的良药。换言之,中外戏剧的各有“好处”,就是传统戏曲“好改”的基础。
所谓各有“好处”,实际上就是说中外戏剧各有优长得失,不可全盘否定,也不可全盘肯定。在这里,我们首先注意到他对中国传统戏曲的精神是有深切体会的。早在民国初年,他就遍翻了古代有关戏剧的论著,而最为难能可贵的是,他还虚心、广泛地向戏剧界的演员、乐手、剧务们求教,因而对戏曲的歌唱、舞蹈、音乐、化装、道具等都有透彻的了解。在这基础上,他后来用八个字总结了“国剧的原理”:“无声不歌,无动不舞”,即“凡有一点声音,就得有歌唱的韵味;凡有一点动作,就得有舞蹈的意义。”并认为中国戏曲的特点是“美术化”,也即具有虚拟性和写意性。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他常能比较实事求是地分析中西戏曲的各自特色和短长难易,如《新旧剧难易之比较》(见《春柳》第一年第二期)一文,就从编戏、演戏、布景等几个方面,“拿真正西洋的戏剧,同中国的旧剧比较”,肯定了各自的特点。他另有一些文章就是专门颂扬传统戏曲的特色的,如发表在《春柳》创刊号上的《论旧戏中之烘托法》就是一例。他指出,画画讲烘云托月,作文章讲陪笔,编戏有时候也可用这个道理。在西洋戏中,因为大半正幕多,所以这路情形尚少。我们中国旧戏,这路地方很多。于是他列举了“用几场陪一场,用几人陪一人,用几句陪一句”的实例,然后再强调说:“无论那一种都很有意思,且是我们中国旧戏特别的地方,编戏的时候偶尔用一次,定有精神。”可见他对于传统的戏曲还是情有独钟的。
与此同时,他对所谓“新戏”也并不是一味颂扬,而相反,在肯定“真正的西洋戏剧”的同时,严厉地批评了市场上滥竽充数的“新剧”。就在《新旧剧难易之比较》一文中,他说:“中国戏剧,现有新旧两种。旧戏自然是古时候传下来的了,新戏是学的西洋样子。一般看过西洋戏于旧戏没有研究的人,便以为旧戏要不得。其实旧戏,也有旧戏的好处。一般只看过旧戏的人,便以为新戏粪土不值。按中国新戏大致分三种:一种系旧样子的新戏,大致偷旧戏场子,以演的时候长为好,其实大半滑头,毫无长处。一种是仿电影的戏,此种现时上海狠流行,其实近于变戏法,跟新剧二字相去更远。一种是仿西洋的戏,但是跟演说差不了多少,一点美术的思想也没有,不过这种总算稍有戏剧的模型,比第二种似乎强一点。这三种新戏,无怪大家以为要不得,真也不足为训。”可见他对于新旧两剧的态度是比较平允的,有好说好,有坏说坏,期望大家都走一条“改良”的道路。
齐如山认为中外戏剧各有“好处”,因而以西洋戏剧之长来攻中国戏曲之短,还基于这样一个认识,即东西方戏剧毕竟还有共同的特点和规律。当时人们在接触西方的小说、戏剧、诗歌后开始进行中西比较时,往往强调各方面的特点和优劣者居多,注意探讨双方的共同规律而主张取长补短者较少。齐如山则较为清醒地认识到西方话剧和中国戏曲同属于戏剧范围之内,具有许多相通之处,故要改良中国戏曲,就有必要和可能借鉴西方话剧的长处来推动中国戏曲的进步。他说:“话旧与旧剧,方式虽然不同,但其中的理论、名词、习惯等等,总有许多相同的地方,所以说以学过话剧的人来整理旧剧最为相宜,且非学过话剧的整理旧戏不可。”(《齐如山回忆录》)
正困为齐如山当时“反对国剧”是旨在引进西方话剧的长处以改良戏曲,所以得到了中国戏曲界的热烈欢迎。据他晚年回忆说,民国元年戏界总会精忠庙改组为正乐育化会,谭鑫培、田际云任正副会长,所有戏界人员都是会员,所有有名的演员,差不多都有职务名义。他也入了会。第一次周年大会上他演讲了三个钟点,“大致说的都是反对国剧的话,先说的是国剧一切太简单,又把西洋的服装、布景、灯光、化妆术等等,大略都说了,没想到说的虽然都是反对旧戏的话,而大家却非常欢迎”。这是因为他介绍的“西洋这些情形”,为戏曲演员们闻所未闻,“很以为然”,“自命维新的人,尤其赞成”。田际云当即登台赞扬他如此说戏曲“是头一回”。谭鑫培对齐说,“听您这些话,我们应该都愧死。”事后谭的妻弟私下告诉齐说,“谭老板一辈子没说过服人的话,今天跟您这是头一句。”可见当时齐如山努力引进西方话剧的艺术精华来改良中国传统戏曲的正确性。后来,齐如山进一步将其理论与戏曲实践相结合,特别是在帮助、引导梅兰芳的表演艺术趋向成熟,走向世界方面花了很大的工夫,这也可以说是齐如山当年对传统戏曲揭短处,求改良的样板。据《齐如山回忆录》说,民国元年,他多次看了梅兰芳的演出后,觉得梅氏的艺术虽然还不够水准,但天赋太好,于是准备“帮帮他的忙”。第一次,就《汾河湾》的演出,写 了一封长信,提出了批评和改进的意见:
……此戏有美中不足之处,就是窑门一段,您是闭窑后,脸朝里一坐,就不理他了。这当然是先生教的不好,或者看过别人的戏都是如此。这是极不应该的,不但美中不足,且甚不合道理。有一个人说他是自己分别十八年的丈夫回来,自己虽不信,当然看着也有点像,所以才命他述说身世,意思那个人说来听着对便承认,倘说的不对是有罪的。在这个时候,那个人说了半天,自己无动于中,且毫无关心注意,有是理乎?别的角虽然都是这样唱法,您则万万不可,因为果如此唱法,就不够戏的原则了。
所谓“戏的原则”,实际上就是西方话剧的写实原则。齐如山根据西方的戏剧原则,就一眼看出了演出《汾河湾》这出传统戏时的弊病。他在给梅兰芳的这封信中,在指出问题的同时,诚恳地希望“此处旦角必须有极切当的表演”,并不厌其烦地“把生角唱时,对某句应有怎样的表情”一一注明,以供梅氏参考。据齐如山回忆,过十几天后梅兰芳又演此戏,“竟完全照我信中的意思改过来了,而且观众热烈的欢迎”。这就是齐如山与梅兰芳结合的最初尝试。这一尝试的成功,反映了当时的演员与观众普遍具有改良戏曲的要求。引进西方的戏剧观念,改革传统的中 国戏曲正是大势所趋。自此开始两年多时间,齐如山每看梅兰芳一回戏,必给他写 一封信,如是写了百十来封。第三年两 人见面后,齐如山抱着以外国“清洁高雅”的神话剧和“情致缠绵”的言情剧来改变我国当时“神话戏都是妖魔鬼怪、乱打乱闹一阵完事,言情戏则是“淫荡猥亵”的理想,替梅兰芳编了《嫦娥奔月》和《黛玉葬花》这两出戏,而且从扮相到身段,一一都作了具体的设计。这两出戏以优美的舞姿和缠绵的感情获得了巨大的成功。齐如山说:“从此戏班中人,凡我说的话,没不听的,兰芳对我更是说什么听什么。”接着,齐如山为梅兰芳编过二十几出京剧,加上昆曲,共四十几出(其中若干曲辞由别人填写),且每剧都亲自给梅排演,其中如《牢狱鸳鸯》、《凤还巢》、《天女散花》、《洛神》、《太真外传》、《红线盗盒》、《霸王别姬》、《生死恨》、《麻姑上寿》等一直很叫座,使梅兰芳立于不败之地。其他如余叔岩、程砚秋等名演员同时也得到了齐如山的扶持。就是这样,齐如山不但以理论,而且用实践,为改良戏曲作出了贡献。他不愧是近现代戏曲改革的一个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