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编》稿本的发现

一、《续编》稿本的发现

杨圻(1875—1941),又名朝庆、鉴莹,字云史,号野王,江苏常熟人,是晚清民国时期的著名诗人。世家出身[1],擅诗词,号为“江南四公子”之一,并有“江东才子”之誉。在以学宋诗为主流的晚清民国旧诗坛上,杨圻诗主三唐,独树一帜,别具特色。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品评说:“近代学唐而堂庑最大者,必推杨云史。”[2]

杨圻的诗词,1926由北平中华书局铅印出版了《江山万里楼诗钞十三卷、词钞四卷》并附录夫人李道清《饮露词一卷》。1926年之前,杨圻的经历大致是这样的:“年二十一,以秀才为詹事府主簿,二十七为户部郎中,举孝廉,邮部奏调郎中,外部奏充英国南洋领事,迄辛亥逊国,弃职东归,所谓宦者,如是而已。”[3]在清帝逊位之前(1895—1911),他曾任新加坡副领事,有过16年的为官生涯。辛亥革命后,悠游十年。然为生计所迫,自1921年秋,先后入陈光远、吴佩孚幕,尤其得到直系军阀首领吴佩孚的赏识,但他坚称只是入幕,而非为官。当时他的思想带有点儿逊清遗少,不事新朝的意味。北平中华书局出版的《诗钞》十三卷、《词钞》四卷,就是他在1926年,即52岁之前的诗词作品的结集。

1927年初,时吴佩孚战败入川,他离开吴,自郑州归至常熟;后又出关,入张学良幕;1931年“九一八”后,蛰居江南和北平;1938年寓居香港,至1941年7月病逝,享年67岁。杨圻人生的最后15年,正是中华民族抵抗日本侵略最艰难、最悲壮的时期,他发表了大量诗歌,歌颂军士浴血奋战、反抗日军侵略,洋溢着爱国主义情感,少数发表在《青鹤》、《北洋画报》等杂志上。至晚年时,杨圻曾将1926年以后的诗词作品请人抄录誊清,拟编纂《江山万里楼诗词钞续编》,1939年农历五月十五日还撰就了序言。在序中他说:

昔于丙寅之岁,尝刊《江山万里楼诗词钞》若干卷,今复益以丁卯以来十二年诗,凡千数百篇,序次之,并前刊诗,共二十二卷,词六卷,复序而合刊之。[4]

同年中秋补志云:

丁丑中日战作,故都首陷。余于次年五月避乱香江,山居多暇,复取丙寅以来迄今岁己卯所为歌诗,增编得十卷:自丙寅迄癸酉曰《强年集》六卷,甲戌至今曰《老年集》四卷,都诗二千六百八十三首,并乙丑所刊之十三卷,共二十三卷。又甲子以来词二卷,并前所刊共六卷,都词三百一十四阙。此今岁增编续刊之大略也。[5]

一曰22卷,一曰23卷,当是在1939年五月后又增一卷。概括地说,他在1926年铅印本《诗钞》13卷的基础上新辑了1927年至1939年所作诗歌,分为10卷;在铅印本《词钞》四卷的基础上新辑了词,共2卷。

这样一部诗词钞续编,本来是要继续交给中华书局出版的,但后来亡佚了。据杨圻的学生李猷记述:“后来他逝世后,经(1941)“一二·八”事变,日军攻香港,狄女士千辛万苦,从中华方面取回,逃难带至重庆。……后来狄女士在重庆撄病逝世,其稿遂由他第五公子吉孚世兄保存。嗣闻三十八年(1949)后,吉孚亦早逝世,于是此稿不可究诘了。”[6]李猷《近代诗选介》记述:“香港被日人攻陷后,(诗稿)由吉孚世兄带到重庆,曾匆匆一阅。当时年轻,不知此稿之可贵,今大陆沦陷,吉孚逝世,此稿是否尚在天壤,只有用心访求,再图刊布尔。”[7]

由于杨圻晚年整理的这部诗稿续编佚失了,多年来不少学者花费心力从事于杨云史晚年诗歌的辑补,如他的弟子李猷、后人杨元璋、苏州大学马卫中等先生都有辑录[8],尤其是香港中文大学程中山先生,作了集大成式的汇集工作,不仅吸取了前人和时贤的辑录成果,而且从民国时期的报刊杂志上辑录了杨云史的大量诗词作品,出版了《江山万里楼诗词钞续编》(香港汇智出版有限公司2012年)。但是,正如程先生所感慨的,他所汇集,“与原稿所收数量仍有很大差距……希望原稿早日刊行,让我们更全面了解杨云史诗词之面貌”。

所幸的是,经笔者查阅,杨云史晚年整理的诗稿,有七卷尚存于世。上海图书馆古籍部藏《江山万里楼诗钞》稿本,第十四卷至第二十卷,凡七册,正好是接续已经刊刻的十三卷本之后,首尾完整。卷首有杨云史1939年五月望日的《江山万里楼诗词钞续序》、王树柟《江山万里楼诗序》。根据目录,这七卷分别为:

丙寅(1926)、丁卯(1927)曰《强年集》(第十四卷);

戊辰年(1928)曰《强年集》(第十五卷);

庚午(1930)、辛未(1931)之际曰《强年集》(第十六卷);

壬申年(1932)曰《强年集》(第十七卷);

癸酉(1933)春至甲戌(1934)曰《强年集》(第十八卷);

甲戌(1934)、乙亥(1935)之际曰《晚年集》(第十九卷);

丙子(1936)、丁丑(1937)曰《晚年集》(第二十卷)。

大体是按年编纂的。上引作者自志说“自丙寅迄癸酉曰《强年集》六卷,甲戌至今曰《老年集》四卷”,两相参校,《强年集》少一卷,《老年集》二卷。但是这部稿本首尾完整,并没有残佚的痕迹。

诗稿用纸是板框外左下方印有“江山万里楼文字”的专用稿纸,每半页10行,行21字,正楷工整抄写。页眉偶有评语,书写工整。各卷首页钤有“云史”、“世袭江山风月福人”、“江山万里楼”、“绝代江山”、“圻”、“野王”、“云史词翰”等印章,均为杨云史的斋名字号,可见此书就是杨云史1939年亲手整理的稿本。

这部七卷稿本收入杨云史自1927至1937凡12年的诗歌530首,尚不计卷中用白纸贴覆的删诗。与程正中先生的整理本(以下简称“程本”)于相同时期内辑录诗歌数量相校,程本第228页之前的诗歌是杨云史1927—1937年的作品,凡320题,其中仅48题未见于此稿本,其他272题诗歌均见于此稿本,少数诗篇存在题目和文字的差异。而稿本凡530题,有258题419首诗是程本所未辑录的,也未为李猷、马卫中、杨元璋等先生所辑补,都是首次发现。所以,可以说这是对杨圻晚年诗歌的数量最大的一次发掘。

上图藏稿本的卷首有《王晋卿江山万里楼诗序》,为逊清遗老王树柟所作。王树柟(1859—1936)字晋卿,晚号陶庐老人,河北新城县人。官至新疆布政使。精通经史,著作丰富,被时人尊为“当世大儒”,“立言多关国计民生之大”[9]。王树柟是杨云史的父执辈,两人交往甚早。辛亥革命后的1913年,杨云史就有《呈王晋卿先生》诗,其中有“吾道随秋淡,君恩比泪浓。文章千古事,迟暮一相逢”,表达的正是逊清遗少遗老的满腹忧愤。后二人时有诗歌往还。《王晋卿江山万里楼诗序》曰:

天地一情之所氤氲也,万物一情之所结构也。近之伦常日用之间,远之由家而国而天下,莫非一情之所钟,相系相维,以成古今不可敝之世。故情之至者,可以动天地,泣鬼神,虽愚夫愚妇之所为,往往为圣贤之所不能及。吾尝谓古之善言情者,莫备于诗,忠臣孝子之所歌,劳人思妇之所咏,其缠绵恻怛郁悼难言之隐,有令千载下读之者,歌泣流连,不知涕泗之何自。孔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思者,情之所发也。有情则有思,有思则不能无言;言者所以宣其思而道其情者也。故曰:“不学诗,无以言。”

江东杨君云史,今之诗人,亦即今之至情人也。云史之诗,自甲午迄甲子以还,自订其集为十二卷,都一千四百五十余篇,刊集行世。甲子以后,复编为四卷,亦四百余篇,其间家国治乱,兴亡之感,君亲之痛,朋友之离合,夫妻聚散哀乐之无常,其接于目而柴于胸者,罔不触物抒怀,盱时寄愤。名花丽姬,不足喻其艳也;春鹃秋雁,不足喻其哀也;敛气珠光,不足喻其奇也;高人之幽迹,羽客之仙风,不足喻其芳且逸也。吾读《诗》,至《匪风》《下泉》之念周京,《伐木》之求友生,《风雨》之思君子,“鸡鸣戒旦”之什,妻子好合之章,辄反复低徊而不能自已。君之诗,大都于此三致意焉。其情之固结而莫可解者,不惜长言永叹,以自写其郁泱敞罔之思,此盖温柔敦厚之遗,风人之极则也。

戊辰之秋,余来辽东,始一读其全集乃知古人所谓“情生文,文生情”者,吾于君焉见之。云史自编其集既成,征序于余。呜呼,时至今日,诗教之亡,扫地尽矣。庄子有言:“逃空虚者,位乎藜藿鼪鼬之径,闻人足音跫然而喜。”而况处乎淫哇之世,一旦闻正始之音而謦欬其侧焉。其为喜更可知也。爰弁之简端,以质当世之读君诗者。逊国后辛未,新城王树柟序。

此序后刊于《青鹤》1934年第2卷第6期和《国学论衡》1934年第4期,今贤整理《江山万里楼集》时尚未辑录,故而有完整引出的必要。王树柟1928年北至辽东,时杨云史客张学良幕,也在辽东。诗稿卷十五有作于1928年的《赋赠王晋卿》,其中曰:“齿德今师表,居辽近管公。养生本儒术,无欲便仙翁。”把前辈王树柟比作汉末避乱辽东的大儒管宁。王树柟的序作于辛未(1931)年,这一年杨圻的诗集编到第十六卷《强年集》,序中所言“云史之诗,自甲午迄甲子以还,自订其集为十二卷,都一千四百五十余篇,刊集行世。甲子以后,复编为四卷”,恰可相互印证。序言的要义,在一“情”字,王树柟称赞杨云史是“今之至情人也”,并联系《诗经》“变风变雅”的传统,揭示了杨云史遭际家国治乱,其诗触物抒怀,盱时寄愤,多兴亡之感,君亲之痛,和朋友夫妻的人伦至情。这是符合杨云史诗歌的基本特征的。

上图藏稿本的页眉有字迹工整的手书眉批。在卷首杨圻自序后,另一种字迹的识语曰:“屑签,汪衮父所批。”另夹一签条曰:“册中眉批浮签,皆汪衮父手迹,幸勿失落。”但此稿本上的眉批并非“浮签”,可能是誊清时手民据浮签移录于页眉。汪衮父,即汪荣宝(1878—1933),字衮父,号太玄,江苏吴县人。曾任驻日本公使等职。与杨云史齐名。诗稿卷十七有《赠汪衮甫》诗,诗序曰:“余与衮甫,弱冠订交,在光绪乙未、丙申间,海田再绿,踪迹遂隔,别盖三十余年矣。壬申暮春,重逢故都,苍然俱老,共道畴昔,握手相感叹,而于天时人事之际,盖有不忍言者。衮甫之言曰:‘久别今将老,当更相厚,约为昆弟。’感而作诗。”壬申为1932年,此年春3月,国联调查团来华,汪荣宝被派为北平方面之招待委员,在北京。时杨云史又应吴佩孚之召,自常熟复至北京,故友得以见面。次年汪荣宝下世。诗稿上汪荣宝的批语应该就是作于1932年春。但是自第十八至二十卷即作于1933年以后的诗歌页眉上也有若干批语,定非出自汪荣宝之手,其批者为谁,今难以详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