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真”的影戏批评意识

一、惟“真”的影戏批评意识

1927年,民新公司出品,由侯曜执导,林楚楚、李旦旦、葛次江主演的无声电影《西厢记》正式上映。晨光于上映前后分别在《中国电影杂志》第6期与第8期发表了题为《摄制西厢记的管见》与《再谈谈摄制西厢记》的两篇文章。紧随其后,熹微于《中国电影杂志》第8期、第10期与第11期连续发表了三篇针对晨光管见的同名文章《管见之管见》。两人虽然对《西厢记》影戏的具体态度有所不同,但其出发点与落脚点却大抵一致,追根究底在于一个“真”字。

将真实作为影戏的价值,这一观点早在1921年就已明确提出。顾肯夫主笔的《影戏杂志》发刊词将文学的本质视为人类生活状态的一种记载,所以戏剧的文学价值就在于表现一个时代的生活状态,而“影戏最是逼真,所以代表生活状态的能力,最是充足不过的”[1],故而他将影戏置于文学上最高的位置。虽然顾肯夫也提到了生活状态的真实,但在此处所言的“逼真”大体还是停留在影戏的表现技术与表现形式上,与晨光、熹微二君的惟“真”论仍有很大出入。

晨光所论之“真”,在于“能体贴原书意旨,着实地描写”[2],即一种返璞于王实甫原著的“真”。因此他提出“导演员要明了《西厢记》的真精神真价值在哪里,至少要熟读过《西厢记》几十回或几百回”[3],而且不仅王实甫的《西厢记》要读,元微之、董解元的也需要读,使《西厢记》的印象存留在脑海里,这才算是有了“第一步工夫”。而熹微则称“纵读千遍万遍,未必便悟个中旨趣,或有仅览一二回,即得三昧,亦未可定”[4]。虽然一个提倡熟读,一个推崇妙悟,但两人在根本目的上是相同的,即导演员需“得三昧”,也就是要体贴原著的真实。除了得到“真”的途径不同外,两人的另一个分歧在于此种“真”是否有摄影之可能性。晨光对此抱以积极的态度,而熹微则对晨光妄下此语不以为然,以“河伯东行未见海若”讥之,视其“轻觌此中内蕴”。他的理由是:

恐既悟得后,反不愿任此艰巨之责。此无他,导演之难,正如世人之吃饭耳,盖偶偏之重,抑偶偏之轻,或类狼吞,或类虎噬,或类意迨之人仅取其绪,或类鷾鸸之落实弃走,于此有一,试问尚能肖庐山面目乎,否乎,斯皆导演者毁誉之所在也。[5]

紧接着又取譬文沈仇唐之绩事,王欧苏颜之挥写来解释“庐山面目”为何,即世人万难模仿其神也,故摄制《西厢记》之影戏,亦难乎其为神耳。然而熹微的态度亦不是绝对的,他在连载的《管见之管见》的第二篇中为此打了圆场,解释称“设导演者果能参透书中真义,复潜心默契,未始不可传神阿堵;不宁惟是,等闲蔑视,其不类马牛风之于泽者几希”。可见他之所以在首篇否定摄制之可能,其实质还是在于引起对“真”的重视,而“真”的内蕴在于传得原著之“神”。

由此,我们大约了解了两人惟“真”论精神之异同。除此之外,在具体阐述《西厢记》影戏中“真”的实现方法时,两人亦是各执一词。首先在于字幕的问题。晨光认为该影片的精彩在于描写出剧中主要人物的个性和环境,不比其他影片可以用布景或字幕来替代,因此他主张应向欧美学习,减少字幕。这也与他的影戏观有关,他认为“观众看影戏,是来看剧中人动作,不是来念书,将来字幕或不免归入淘汰圈内。摄制《西厢记》如果要把书中的词句或科白来做字幕,那就不如费几角小洋子买一部原书看看,更觉趣味多了”。在他看来,影戏与说部的不同之处便在于说部是以文字为本位的,而影戏则以动作为本位,是故“作小说的第一章或第一回,不妨写些楔子、揭橥,或是著书人谈天说地吟风弄月都可以,但是作剧本就几十个‘不然’‘非也’了。作剧本一开端便讲动作,由开幕至到收局,一言以蔽之,都不外动作”[6]。看影戏便是要看演员内蕴的情绪由动作表演出来,《西厢记》中的一字一句,都可以用动作显出,因而简直没有加插字幕的余地。而熹微则认为“书中有万难摹仿之处,不妨先以字幕揭发正义”。这自然与他忧心导演员未能得其“三昧”相关。以其论《惊艳》章为例便可见一斑:

惊艳之第一章,一至四节无从表演动作,使观众能分泾渭,唯有明白揭出,此镜中人为某,而其人固志大才博品高,现正赴都取应,偶过此地,只以有志未逮,借游兴以抒胸臆,别无半点他念,迥非龌龊狂且所可同年语,愿尔观众幸勿错疑漠视。似此寥寥数言,洗净俗眼,则下文蓦然瞥见,自然为佳人争煞身份。[7]

由此可见,熹微主张“以字幕揭发正义”之目的仍不离求“真”之初衷。另一方面,他虽然主张保留字幕,但“非以字代镜中人喉舌之谓”,他也同晨光一样认为动作才是影戏之本位,故而动作对内蕴情绪的揭发亦是“真”的旨趣。如他在对“临去秋波那一转”作解时说道:

顾书中“临去秋波”一语,自是空前妙文妙事;然其妙处全在对方觉得,究其实适成相反。使主是角者偶一不慎,真作回眸一转,则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所谓参透真义,即此之类。[8]

此处,崔双文作“临去秋波”之态,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也是熹微之所以苛求影戏须合于原书之“真”的原因。

除字幕外,两人对演员如何能表现出原书之“真”也见解不一。虽然两人都强调要使演员心领神会书中人的个性和所处的境地,但由于晨光认为“全部《西厢记》都可以作图画看”,故而在他眼中摄制《西厢记》影片的妙处不在介绍事实给人们看,而在乎能够把词曲和科白切实地表演出来,因此他对如何将《西厢记》逐字逐句转换为画面尤为重视。在谈到《闹斋》章第九节“哭声儿似莺啭乔林,泪珠儿似露滴花梢。大师难学,把个慈悲脸儿蒙着。点烛的头陀可恼,烧香的行者堪焦。烛影红摇,香霭云飘,贪看莺莺,烛灭香消”[9]如何表现时,他说道:“这一节是写道场上的庄严和热闹,而各个的表情,活现于字里行间。若银幕中不能一一表现出来,怎算得是闹斋呢?”[10]可见他在演员如何表现出原书之“真”的问题上抱有一种图画论,即每一帧的画面都应与书中的词曲与科白对应起来。同样是《闹斋》章,熹微的焦点则在于如何将其独特性表现出来,使观众可知此为《西厢记》普救寺张君瑞之闹斋,而非灵隐寺之闹斋。对此,他解释道:

此中焦点,在张生乞得附荐,正遂饱看佳人心愿,故于先夜初更,便来佛殿蹢躅,寸衷怨怼,颇与三闾大夫泽畔行吟同一神理。一为逐臣,一为情种,易地皆然。直候至月轮西坠,一种煎熬苦况,匪言可喻。演者能令观众嗤为傻角,庶几与前人锥心沥血之旨吻合。[11]

与晨光的画面论不同,熹微更注重演员对剧中人设身处地的心理描摹,且须将此种心理的独一无二之处表现出来。就《闹斋》章张君瑞三见崔双文,其心理该如何表现,他说道:

迨第三次真如妙相,现于咫尺,益知初次电光一闪之瞥见,与乎二次仙山缥缈之遥见,层层皆大有分别。而斯时之张生,只以颜色眉目暗示其内心,惟愿我佛慈悲,使我一人独见,而不愿彼众人同见;亦愿此佳人独见一我,而不愿其并见众我。一般之痴心妄念,颠倒糊涂,皆能表演出来。[12]

由此可知,熹微所论之“真”还在于一个“殊”字,而得之之术,其要点所在非美相,非装饰,非背景,而在乎融洽全书,行止坐起,心与神会,而后方能使多数观者,亦得此心与神会之旨。

综上可见,无论是晨光还是熹微,使《西厢记》影戏合于原书原旨的真实才是其惟“真”论的本来内涵与意图所在,而且此种真实近乎是苛刻的,不容编剧家、导演员有任何的修改、误读和杜撰。因此无怪晨光称“只就《西厢记》书中所有,一一模仿出来,便可以摄成一部好影片,但切忌画蛇添足和凭空杜撰”,尤其是对君瑞和双文的六次相见,他极为重视,认为“多加一次或减少一次,《西厢记》便马上失色,而且不算得是一部完完全全的《西厢记》”,因为“次次表情和动作各有不同,而一切悲欢离合,忧思抑郁,与及七情所感发,通统都在这六次透露出来了”[13]。熹微对此也持有相同的观点,将其视为“不俟增减”之无上佳剧。而在苛刻的惟“真”论背后,还隐藏着对五百年前之陈品真迹的复古,这一点在熹微的文章中尤为明显。他不仅尊金圣叹为“天然导演”,而且还称《西厢记》五百年前已发表于无象银幕,惟前之所映则全仗字幕以露天回光术返射于知者之脑海而已。如《酬简》篇之“非关弓鞋凤头窄”一语,圣叹云:“欲写张生订期再来,反写双文今已不去。文章入化出神,一至于此哉!”[14]熹微对此推崇备至,称“既有圣叹如仲尼师之笔削春秋,一字不放,老朽方且未敢望圣叹之门,更何敢敢游夏之所不敢耶”。可见其所论之“真”是建立在对古时内蕴深刻解读的基础上的,这也成为他复古论的注脚。故而他对《西厢记》影戏的期望颇高,“勿论如何苦心孤诣,必描出古人真相,表出古人情感,庶不负作者之偌大心血;否则仅存形式,亡却精神,已膺罪过,而况形式尤不能存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