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因为品评不易以及种种顾忌,石遗的诗话之作迟迟才动笔。作为一部诗话,除了摘录诗句、记载师友之间的故事之外,其中最为重要的当属品评。《石遗室诗话》中有很多师友间相互点评、删订诗作的记载。如叶大庄评点梁鼎芬,《石遗室诗话》卷一:
旧在损轩斋头见节庵诗卷,经其评题圈点者,佳处多在悲慨、超逸两种。[1]
张之洞点评易顺鼎的诗作,《石遗室诗话》卷四:
实甫与伯严诸人游庐山诗旧有合刻本,实甫又别录其最得意者若干首,名《庐山诗录》,请广雅相国评定。[2]
其中以陈衍所品评为最多,而他评论过的人包括:郑孝胥、陈宝琛、陈曾寿、何振岱、罗掞东、梁启超、俞明震、黄秋岳、夏剑丞等等。其中固然以他多年的师友居多,但也不乏初相识甚至未谋面而请他评定者,《石遗室诗话》卷二十二:
近多未识面人,而投诗为质。或推许太过,非所敢居;或期望之殷,非仆所愿受者。积之既伙,择其雅驯者录一二以报盛意。[3]
此时《庸言》部分的《石遗室诗话》已经结束,又有续作刊载于《东方杂志》,得石遗一言以增重者自然很多,而石遗有自己的想法,《石遗室诗话》卷十五:
近日新识数诗人,皆东坡所谓“叩门如有求”者。诗亡雅废之时,犹复得此,理宜欢悦,议者或以为声气标榜,顾亦问其真致力于此否耳。[4]
然而诗话一旦动笔,他曾经的顾虑就无法避免,《石遗室诗话》卷十二:
昔魏丁敬礼尝求人定其文,唐牛奇章文字尝被刘梦得涂窜殆尽,厥后二人相见,欢好如故相识。陈弢庵诗成,必与余兄弟商榷再四,虽不尽舍己从人,固今之丁敬礼也。郑苏堪有诗稿一卷,为余少时所嗤点,或窃以献诸苏堪,苏堪鄙其人,转以告余,又今之奇章公矣。[5]
刘禹锡涂窜牛僧孺文章事,见于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三十九:
公(牛僧孺)赴举之秋,尝投贽于刘补阙禹锡,对客展卷,飞笔涂窜其文。历二十余岁,刘转汝州,公镇海南,枉道驻旌,信宿酒酣赋诗。刘方悟往年改公文卷。僧孺诗曰:“粉署为郎四十春,今来名辈更无人。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樽前见在身。珠玉会应成咳唾,山川犹觉露精神。莫嫌恃酒轻言语,曾把文章谒后尘。”禹鍚和云:“昔年曾忝汉朝臣,晩岁空余老病身。初见相如成赋日,后为丞相扫门人。追思往事咨嗟久,幸喜清光笑语频。犹有当时旧冠剑,待公三日拂埃尘。”牛公吟和诗,前意稍解,曰:“三日之事,何敢当焉!”于是移宴竟夕,方整前驱也。刘乃戒其子咸久、承雍曰:“吾成人之志,岂料为非;汝辈进修,守中为上。”[6]
可见牛僧孺虽“意稍解”,与刘禹锡之间也并非陈衍所言“欢好如故相识”。陈衍在此处以牛僧孺拟海藏,似为不妥,因为据陈衍自己说,对于他年少时候点评海藏诗作一事,海藏并未放在心上,反而将离间之言告诉他,以示不信谗言。光绪十一年(1885),郑孝胥从金陵回到福建,与陈衍来往极为密切。郑出示癸未(1883)至甲申(1884)之间的数十首诗作请陈衍圈点,之后郑孝胥赋诗为谢,有“起予有吾子,清言时见连。坐令平生抱,惘惘当风前”[7]等语。纵然当年对于他的评价海藏没有不快,但是对陈衍后来对其诗作的评价,海藏终究还是介意的,二人之“少善老暌”此或原因之一种,《石遗室诗话》卷十二:
瓯北言元遗山才不甚大,书卷亦不甚多,较之苏、陆,自有大小之别。然正惟才不大,书不多,而专以精思锐笔,清炼而出,故其廉悍沉挚处,较胜于苏、陆。余尝谓苏堪诗七言古今体酷似遗山。瓯北说虽不尽然,而可为断章之取。至于五言古,则非遗山所能概者矣。几道告余,或以此言告苏堪,苏堪颇愠。余素信苏堪不以人言臧否为意。况遗山固郝伯常所称“歌谣跌宕,挟幽并之气,高视一世”,《金史》本传所称“奇崛而绝雕刻”者乎?偶以几道言问苏堪,答书略云:“兄前叙吾诗,许与已觉太过,刻后自视,殊有不惬处。奈何不许知者之评骘乎?仆虽不德,然恩怨恢疏,不介于抱;至友朋相爱之情,则老而弥笃。知我有几人,岂吾所忍怒哉?”此真苏堪平生之言,敢信其久要不忘者也。[8]
陈衍以为海藏的七言古今体酷似遗山,但赵翼对遗山的评价实在算不得很高。严复告诉他,有人将他的评语告诉海藏,海藏“颇愠”。而他素来相信海藏不会以人言臧否为意,况且郝伯常称遗山“歌谣跌宕挟幽并之气,高视一世”,实在是极大的赞美了。当他偶然以严复所言问海藏的时候,答曰前序海藏诗集称许已过,知我有几人云云。这卷诗话刊载于《庸言》1914年第2卷第3期,此前石遗所编选的《师友诗录》已经刊载于《国学萃编》,并无海藏。石遗与海藏之间的嫌隙既非单纯的因为诗学主张不同或石遗的品评不当,但可以肯定的是石遗以遗山比拟海藏,肯定是令其不快的。
在陈衍早年评点郑孝胥诗作的那段时间,郑孝胥也点评了叶损轩的诗作,《郑孝胥日记》光绪十一年(1885):
临恭灯下出诗请余阅。其诗樊榭为近,为之抉瑜摘瑕。既阅毕,临恭喜甚,请更。至三鼓余亦倦,乃寝。(一月廿九日)
临恭以诗卷强余携归,为加删定,将付梓。(一月三十日)
为临恭阅诗,并题其后。(二月初四日)[9]
可见,叶损轩对于郑孝胥评点自己的诗作似乎是很满意的。郑孝胥认为叶损轩的诗与厉鹗为近,在其诗卷上的这首题诗已不得见。此节见载于《石遗室诗话》卷五,所言甚有出入:
损轩时时往来吴山浙水间,所为诗心摹力追于石湖、后村。集中《西溪》一卷,最为幽秀。《溪堂闲居六首》之一云:“微波无力不生鳞,却似将春尚未春。只好入诗休入画,画来愁绝水边人。”此即从司马池绝句“冷于陂水淡于秋,远陌初从见渡头。幸是丹青不能画,画来端合一生愁”意来也。损轩尝以诗稿请苏堪去取,苏堪时方为大谢、柳州,颇致微词。旋悔之,因与君书,特举此诗首二句为问云:“足下近来尚能作‘微波无力不生鳞’云云否?”君乃释然。[10]
如陈衍所言,叶损轩的诗作更接近范成大、刘克庄,当时郑孝胥向往谢灵运、柳宗元,对叶的诗作不大能够欣赏,故而颇有微词。随后又致信婉转致歉,损轩方释然。多年以后,在武昌期间,陈衍为叶损轩校刊诗续稿二卷。如海藏这般品评中引起作者不快的实在是很常见,即使陈衍自己,也常常有看走眼的时候,《石遗室诗话》卷一:
樊山诗才华富有,欢娱能工,不为愁苦之易好,余始以为似陈云伯、杨蓉裳、荔裳。而樊山自言,少喜随园,长喜瓯北,请业于张广雅、李越缦,心悦诚服二师,而诗境并不与相同。自喜其诗,终身不改涂易辙。尤自负其艳体之作,谓可方驾冬郎,《疑雨集》不足道也。[11]
他以为樊山的诗作似陈文述、杨芳灿、杨揆,樊山自己所举袁枚、赵翼、张之洞、李慈铭,与石遗所认为的诸家完全无涉,这固然也可能由于作者所倾慕的与诗作最终呈现的风格也会有差异。品评未必契合作者的心意实属平常,另一种情况是他人欣赏的未必是作者自己满意的,《石遗室诗话》卷二十七:
由武昌入都时,广雅督部嘱有诗寄阅,甚赏《荣泽渡河》一律。余不自惬意,续刻诗集时删去。惟前四句云:“春水桃花浪未生,荣波如掌御风行。中州忽尽刑河界,历块犹存郑卫名。”尚有气势,以下则祖咏所谓意尽,可以藏拙矣。[12]
张之洞欣赏的这首《荣泽渡河》的确未见于《石遗室诗集》,仅仅在诗话中记载了尚有气势的前四句。甚至孙雄在《眉韵楼诗话》中录了石遗的论诗绝句三十首,盛赞“评骘靡不精当,以为遗山、渔洋之嗣音”[13],这三十首绝句也同样未见于《石遗室诗集》,足可见石遗自己是没有那么满意的。陈锐《袌碧斋诗话》中记载了师友对自己诗作的评价,中引宋育仁之言,颇为通透:
圈点不知何自始。论文者,心所谓然否,由是以识之。往岁曾圈点伯弢(按:陈锐)诗,余所谓然,伯弢容逊志焉;余所谓否,伯弢或惬心焉,不必尚同,作者与读者各尽其怀而已。[14]
而如此通达的毕竟不是大多数。狄葆贤《平等阁诗话》中提到易顺鼎《四魂集》中数句,大为赞叹,而易顺鼎自言“然此数联,在集中皆非余所自喜”[15]。李详曾称散原、樊山、实甫、海藏为近代诗人四家,又云“陈谓余为学人之诗,郑许余诗,皆余所不经意处”[16]。凡此种种,可谓不胜枚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