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实更为要紧”
齐如山在近代改良戏曲的过程中,主张用西洋剧的长处来改良旧戏的短处,其核心精神是提倡尚真写实,合情合理。在《新旧剧难易之比较》一文中有一段话尽管是论布景的,但具有一定的普遍意义,可以看作是他对于新旧剧的总体看法:
旧戏向来不讲究布景,一切事情都是摸空,就是平常说的大写意。上楼得有上楼的身段,开门须有开门的样子,出门同进门地方稍差,台下就有人挑眼。总而言之,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一举一动,都是各有一种美术的姿势,最得留神,些微大意一点,便算不对。新戏则不然,无论何处,都有布景,一切与真的无异,上楼有楼,开门有门,便可随便上,随便开,无所谓身段。这是旧戏难演的地方。
新戏于动作一层,虽然容易,于形容一层却比旧戏还难。比方涕哭一层,在旧戏中稍微一哭,用袖一拭脸,便算完事。在新戏中,布景 一切处处同真的一样,所以形容一切情节,也须较真。然也不能同真的一样,若是真的一样了,也就许多地方没什么意思了。
这就指出了中西两种戏剧的最基本的不同特点:中国传统戏曲是主美而写意化,西方话剧是尚真而写实化。当然,主美不等于不重真,重真也不等于不美化。齐如山一再强调在中国古代的戏曲是美而不失其真的,只是后来慢慢地被“习气”所染而变坏了。在《说戏》中他说:“中国原先演戏,本也很讲究,装这一个人,总要研究这一个人性情品行。但是一辈传一辈,怎么传下来,就怎么唱,绝不用心去想。一辈传的不及一辈,这一辈藏点本领,那一辈少传点,学的再忘一点,所以现时戏上,不像回事的很多。……这许多毛病,一时也不能够都说出来,现可大概说几出。比方《空城计》诸葛亮一听司马懿来到,几乎吓死。诸葛亮多有本领,听见司马来到,吃一惊是有的,若简直吓死,作戏就算太过。《斩子》杨六郎一听说是穆桂英,几几乎吓的跑的后台里去。虽说穆桂英可怕,他既在面前跪着,也不至吓至如此。《铡美案》包孝肃把帽子来一扭,也不像大臣的气度。《打龙袍》大摇大摆进龙庭,在专制时代也未免不规矩。……还有名脚在前台上喝茶擦脸,也不算十分讲究。以上所说情形,大致用心改改,也不十分难。此外最大毛病,无论甚么脚色,唱这一个字,不准落到那一个字上,末了加许多零碎,这最不讲究。此种毛病,中国原先及西洋都没有。”而西方的戏剧就注重真实。他在《说戏》的《脚色信用知识》中专论了演出的信实问题。他说:“西洋戏界,信用知识均甚高。”作为一个脚色,“演那一出戏,总得把那个人的身份、来历、性情、气度,都考查清楚,所以演戏的时候,装出来总得同原人一样;再者好脚次脚,都是时时用心,一刻都不能走神,无论唱多半天,也没个在前台喝茶的。世界上无论何事,不信实永远不成。演戏如同作买卖一样,信实更为要紧”。因此,齐如山当年心目中的改良,主要就是用真实来改造改变旧剧中的失真现象,使中国传统戏曲的美术性更好地与真实性相结合。他的《说戏》以及许多论文都是围绕着以西方话剧之“真”来批评国剧失“真”而展开的,如在《新旧剧难易之比较》一文中说:
若论那个好那个不好,自然是新剧比旧剧好。为什么呢?因为新戏情形较真,感化人的力量比旧戏大。这里头的道理原由很多,三言两语也说不完。现可随便指一出戏比较比较。比方《汾河湾》这出戏,在旧戏之中最受欢迎,编的也是很有意思,一场戏只两个脚,能演一点来钟,情节毫不重复。但是柳迎春在寒窑受苦十八年,本不应该这们(么)漂亮,可是几十年来演这出戏,柳迎春就是这样的装饰,大多数的人也不以为不对。这是什么缘故呢?因演的日子久了,大家的眼光也都看惯了,所以大家看这出戏,也就是落一个爱看,要说到于大家有什么感动,恐怕是一点也没有。因此现时饰柳迎春的脚,若是装束的很苦的样式,台下非但不欢迎,反倒说不对。这是怎么个原故呢?一则是台下看的多了,眼光被这些情形变化过来了,非漂亮的不爱看,二则也是旧戏不讲布景,台上摆设着平金绣花花红柳绿的棹围等件,倘着柳迎春穿的太不好了,不但难看,本也不对味儿。若按新戏演唱,将场上布置成寒窑景象,彼时柳迎春再穿出几件寒苦的衣服,作出一种守苦节的情形来,那时台下不但不说难看,一定又另动一种观感。如此方合当初编《汾河湾》这出戏的深意。这不是新戏比旧戏好的地方吗?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再如《论观戏须注重戏情》一文,他根据“各戏有各戏的情节,各戏有各戏的情理”的原则,指摘了《赶三关》、《问樵闹府》、《翠屏山》、《艳阳楼》、《金钱豹》等一系列传统戏曲因任意添上许多“枝节”、“外形”乃至“习气”,故多有不合情理、损害戏情之处。例如名角谭鑫培演《问樵闹府》的《闹府》一场,当范仲禹出场时,创为一抬腿,使鞋自落在头上,后来别的角,也都学这一手。然而齐如山认为,“范仲禹由山中找到相府,一脑门子气,怎么会有闲心耍花点呢?”故“按工夫这总算是一件美观的技术,按戏情说可也算没有什么道理”。而这类“不合道理”的戏,“在外国是绝无有的事”。因此他指出,这类情形必须改掉,演戏必须符合“情理”,即符合生活的真实。
当然,中国传统的戏曲是重写意,这与话剧重写真在本质是并无矛盾的。因为中国的写意本是建筑在真实的基础之上的,西方的真实也不排斥艺术上的加工。齐如山所反对的只是一些违反生活逻辑的表演而已。他在《观剧建言》中曾说:“演戏本为一种美术。不像真的不成,太像真的也不成。就比方妇人啼哭,若真如同下边真哭一样,那有什么看头呢!所以在真的之中,又添上许多美观的姿态。这里头加上了许多的科学作用,所以不可不细心观看。”简而言之,他要求的是,中国传统戏曲的写意之美要同真相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