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巢记》的伤时忧世
《换巢记》,仅见汪稚青辑《汪石青集》所收一种版本。署“汪石青”。首有胡嘉棠、汪阿秀、张宗煜题词,继为作者《自序》。首有开场曲《填词》,凡二十折:《豪赌》、《闺情》、《营巢》、《鬻宅》、《授计》、《凶聚》、《腼谋》、《过巢》、《密算》、《拯危》、《锄恶》、《嘱诇》、《约法》、《花语》、《发明》、《鸿哀》、《流血》、《扬威》、《定霸》、《换巢》。
作者民国十四年乙丑九月下浣(1925年11月)所作《自序》云:“癸亥之夏,皖报载有丛谈一则。述某生以博倾家,驯至行乞。妇某氏,美而贤,宛转运筹,拯于不觉。情奇意侠,读而爱之。拟以填为杂剧,然未果也。甲子嘉平月某夕,红灯照雪,瓶蕊欲融,拥炉小酌,忽忆此事。因约略按之,记入笔谈。并撰构格局,填成一首。甫及尾声,已灯黯香消,指僵墨冻矣。明日,宛陵来书相促,匆匆出山。而是剧一折之后,竟长置之。今年秋日,家食多暇,始发愿踵成。……人亦有言:‘理想者,事实之母。’孰谓我中华竟无此一日乎?然吾又闻之:昔祖龙之毒焰痛逞一时者,以非秦之书激其怒也。使吾书果不足传,脱稿之后,澌然泯灭,则亦已矣。苟睡狮不振,驯至有不忍言者,则吾书将不悦于异族而罹一炬,其伤心又为何如耶?虽然,挽颓流,雪大耻,振积弱,臻强盛,匪异人任,吾愿与读吾书者共勉之。”[45]
《换巢记本事》首先交代故事来源云:“皖报有《丛谈》述《巾帼侠情》一则,智珠在握,令人眉宇生动。予取其巅末为谱《换巢记》传奇矣。顾报端所载,文不雅驯,因更为润色,重叙一于此。”[46]开端数语云:“金陵有世家子某生者,翩翩年少,拥巨资,奴婢成行。俪某氏,美而贤,然初无奇能瑰行也。生固赅通经史,而倜傥不羁,沉湎于博。父母没后,益豪放,累千累万,脱手不介意。无何,家渐落。又无何,而奴婢、而田产,相继鬻去,日形不支矣。氏于生之豪赌,初微讽之,不听,遂亦置而不问。惟一切出纳均操其手,因生之纵情博场,无暇及此也。又无何,益窘,于是高堂大宅不能复保,亦并售之,赁茅舍而居。氏则以洗衣糊口。而生博如故,大负,囊空如洗耳恭听,徘徊赌局,长叹不已。”[47]结尾云:“生是时如醉如梦,如堕五里雾中。方将问故,而氏笑谓生曰:‘咄咄郎君,此何处耶?妾为此事,心血尽矣。’生曰:‘何如?’氏曰:‘此妾与君偕老之菟裘也。’生大惊而起曰:‘是何言与?是何言与?’氏乃屏退仆从,正色谓生曰:‘君坐,妾请述之。’生坐,氏续言曰:‘初君之沉溺于博也,妾明知谏亦无益,徒伤爱情。又明知长此以往,不至破产不止。于是密提巨资,遗老仆贸易于外。幸以君之灵,得无陨越。年复一年,获利不赀。嗣后凡君之田产房屋售出者,均一一收下。妾之来此,亦为鄙衷所料,故已早为之备。君欲见所谓富商者乎?一老妪耳。’生至此如醒大梦,如饮醇醪,沁入心脾,感极而涕。卒为善士,优游以终。”[48]
剧写颍川陈世仁才华出众,研读经史,学贯中西,然父母双亡、家道衰落,又值鼎革发生、民国成立,犹且在南京城内日夜吃喝豪赌。其妻朱佩芬出身名门、知书达礼,苦劝丈夫无效,忧心家业罄尽,遂托付老仆陈义暗将家产转移于外,购买田宅,经营贸易,以图挽救。陈世仁尽日被一伙赌徒拉拢利用,赌博尽输,至于家财荡尽,一无所有,于饥寒交迫之中,只得寄居刘府篱下,依傍他人门户求生。陈世仁于中华民国十一年正月入住刘府花园中,三年以后方恍然大悟,知悉收留自己者恰是妻子所安排,田产仓储悉为故物,奴仆童婢犹是旧人。朱氏与丈夫约定条件,陈世仁答应痛改前非,专心苦读,发愤钻研,并发明一种凌虚技术,可以御风而行,并准备前往月球一探。时值英国巡捕在上海南京路枪杀工人领袖顾正鸿,群情激愤,掀起反侵略高潮。中国首先与月球交通来往,并得月球将帅兵士之助,战胜各国,收复失地与租界,选贤任能,整军经武,国富民强,声威大振。陈世仁积极参与月球飞行、为国效力,且立功而返,并于中华民国十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作为全权代表,在中国首都参加世界和平大会,共同签署国际约法。陈世仁功成归来,终于明白事情原委,遂与妻子朱氏在新巢中幸福团圆。
关于《换巢记》,汪石青尝在《与蔡竹铭先生书》中说:“麟平生所嗜,惟诗与曲,费时费日,习之于今。……麟行年二十有六,读古人书,不作如何妄冀,惟愿遗世独立,自全形神而已。全之为用,诚非文字可表。拙作《换巢记》曲,颇本此旨。第恐下士钝根,欲阐真诠,转成矢橛,不免为高明冷齿。”[49]从中可见作者对己作戏曲的谦逊态度,这种小心翼翼的表述中同时也透露出作者对此剧的重视。
《换巢记》题材来源于当时安徽报刊所载实人实事,汪石青根据自己对此故事的理解、并结合传奇戏曲的叙事抒情习惯、关目结构要求创作而成,在故事情节、人物关系、价值取向等方面表现出明显的延续传统意识、护持传统观念的倾向。但更加值得关注的是,作者在原故事基础上所进行的创造性改变,不仅增加了以近代科技、科幻因素为主要表现方式的近代色彩,更加鲜明生动、引人入胜,并且通过离奇夸张的人物安排和情节设计,寄予了作者深切的伤时忧国之感和反帝爱国情怀。而这,正是《换巢记》最具有近现代思想文化气息、最值得深入考察的方面。
从中国传统戏曲创作模式和传统社会背景下夫妻关系、家庭伦理的角度来看,《换巢记》的思想内涵和主导指向中反映出明显的传统主义倾向。主要表现为对妻子贤德高尚、聪明智慧、仁忍劝夫,从而促成浪子回头、改邪归正,最后实现夫贵妻贤、家业兴旺、立功立言、为世人楷模的圆满结局。这种思想模式和情节习惯在中国传统戏曲、小说中所在多有,实际上反映了传统中国人的一种重要的价值取向、思想方式和道德期待,透露出传统社会背景下许多男性文学家对于女性的带有理想化色彩的家庭伦理、人格境界要求。因此可以说这种戏曲模式是近代性别意识和道德理想意味的戏曲化表现,也是中国戏曲传统中充分道德化、伦理化理想在女性人物身上的集中体现,蕴含着深刻的民族艺术审美、道德伦理价值取向意义。比如第十三折《约法》写陈世仁悔悟一段云:“【前牌】今番悟彻,如何招架?纵然教痛改前非,恐没有半人怜惜。恨平时太差,恨平时太差,到穷时周折,到急时休者,怨谁耶?算良知空向风前现,这羞面难从暗处遮。咳!社会未将我不齿,良心上并不是感着什么愤激,环境呵,屡次予我以改过机会,我陈世仁一何堕落到此!【前牌】思量这答,思量这答,好男儿七尺昂藏,半世里什么建白?叹人生有涯,叹人生有涯,既东南负杀,合南冠磨折,甚周遮?纵教万死吾何恨?要向痴魂忏悔些。”[50]又如第十五折《发明》写陈世仁经过三年发愤,发明凌虚御风技术、准备前往月球探寻云:“我已探得月球之上有山川人物,其人朴野真纯,与我国太古时代相似。方今我国备受外人侵略,积弱不振,我意欲借月球上人并助力助我,向外御敌图强。但我国与月球向未交通,不知月球人愿听从相助否?今且先往一探。”[51]人物言语、情节结构中虽然带有极为鲜明的近代思想文化、科学技术色彩,但其内在观念、价值取向仍然是传统的延续和遗留。
假如《换巢记》仅仅停留于这种传统道德观念、家庭伦理的延续宣传,则只不过是在近现代社会文化背景下简单地延续着传统的观念和做法而已,其思想价值和时代意义就不能不大打折扣。实际上,作者的创作意图和作品的思想内涵并没有到此而止,而是向着更具有近现代思想文化色彩的方向发展。这是中国传统戏曲中所不具备也不可能呈现的一个重要方面,也是《换巢记》最具有时代精神、时事色彩和政治含义的方面。不论是对于作者的创作来说还是对此剧的思想内涵来说,正是由于后一主题被有意加入并着力呈现,才使这部作品的意义得到了完整的表达。这种处理同时也明显改变了全剧的艺术结构和风格特征,使之成为一部兼具传统性与现代性、创新性与探索性的新式戏曲作品。
这一点在此剧转入政治时事记述和作者情感抒发的后半部分中,表现得最为集中、最为强烈。第十六折《鸿哀》和第十七折《流血》,突然转入对时事的反映和评论,不仅及时反映了国家政治局势和重大事变,而且表现了当时国人的民族情感与爱国激情。这种处理不仅是作者的有意为之,而且是爱国忧时之情的戏剧化表现。在第十五折《发明》中,已有陈世仁于三年苦读之后改名陈毅生,并决定运用所发明的御风术前往月球一探,请求月球国支援的情节交代。在第十八折《扬威》、第十九折《定霸》中,作者延续这一思路,又突发奇想地将剧情引入了类似科学幻想的境界:月球国派兵帮助中国打败列强、摆脱贫病受欺命运,并在首都召开世界和平大会、大总统委任陈毅生为全权代表主持会议,各国在国际约法上共同签字,中国从此得以富强,不仅不再受列强欺辱,而且成为世界大同的倡导国家。
从《换巢记》的主要内容、艺术构思和情节设计来看,不能不说这样的转换和处理是颇为生疏生硬、明显不够流畅、不够自然的,甚至可以认为是此剧内容和艺术尚显生涩稚嫩的表现。但是,恰恰是这种看似不古不今、不中不外、亦实亦虚、亦真亦幻的情节构想和艺术处理,表现了作者运用传统戏曲形式、情节关目及其他戏剧手段表现具有鲜明近现代思想文化特征、具有突出政治时事色彩的故事与人物的刻意努力,作者的创作意图、戏剧与文学观念也是通过这种颇显生硬粗疏的方式完整地表现出来,从而形成了既具有个人特色又带有时代特征的戏曲形式和创作模式。《换巢记》的思想价值与艺术价值也是由此得到了如此充分全面的展现。
第十七折《流血》为全剧情节高潮,以套曲抒写“五卅惨案”的史实和作者感受,与作者散曲【北双调】(五卅惨案,长歌当哭)[52]字句多有相同,二曲得异曲同工之致。【北双调】(五卅惨案,长歌当哭)最后三曲写道:
【折桂令】热心的死目难瞑,奔走的弟弟兄兄,瘁魄劳形。倘若是后盾肩承,甘言图听,没一个能作干城。兀的不霎时冰冷,断送神京?又何止孤负宁馨,贻笑联盟?还怕要肉袒牵羊,墟社犁庭。
【碧玉箫】俺则洒痛泪胸头热哽,把舌莲吼起,呼天不应。好舆图,空照影,前路望,没光明。枉有了如山的侠性,如海的豪情,抚头颅抖扑起风云冷。
【鸳鸯煞】新闻载不了风鹤警,国民挨不尽疮痍病。由得他异族野心生,万目中居然的肆横行。魑魅般施凶猛,草菅似残人命,这奇辱兀的难胜。俺问你,雄狮睡,几时醒?俺问你,封狼祸,几时靖?[53]
作者对这一部分进行修改后,运用在《换巢记》第十七折《流血》中:
【折桂令】惨死的黄泉不瞑,奔走的弟弟兄兄,瘁魄劳形。倘若是后盾肩承,空言图听,没一个能作干城。兀的不霎时冰冷,断送神京?又何止孤负宁馨,贻笑联盟?还怕要肉袒牵羊,墟社犁庭。(顿足介)
【碧玉箫】俺则洒痛泪胸头热哽,把舌莲吼起,呼天不应。好舆图,空照影,前路望,没光明。俺呀,枉有了如山的侠性,如海的豪情,抚头颅抖扑起风云冷。(挥泪介)
【鸳鸯煞】新闻载不了风鹤警,国民挨不起疮痍病,待谁来整顿好门庭?向同胞彼此的惜惺惺,扫除去胡行径,振刷掉奴才性,这才是齐鸟飞鸣。(内鸣枪,听众惊惶介)(小生高声连喊)俺问你,雄狮睡,几时醒?俺问你,封狼祸,几时靖?[54]
通过比较作者对这段曲词的修改完善,可以推测相关部分的创作过程,更可以认识作者对“五卅惨案”的高度关注和对反帝爱国时代主题的着力表现,其思想特征、爱国激情也由此得到了充分的宣泄抒发。这种创作方式和处理方式也透露了作者的创作态度和情感状态。
胡嘉荣在《汪石青传》中记述云:“无何,上海惨案起。君大愤,拍案叫号,挨拳切齿。为文刊报章,缕缕数千言,大旨以求统一、励自强、谋与国、雪积耻为言,斥军阀乱政,主张学生与闻国事,联美俄以抗英日。余时得国民党宣言,读而善之,贻书与君讨论。君报书曰:‘孙氏之三民主义,诚救时之良药,然若不行三自,则三民主义殆谈纸上兵。’三自者,谓自由、自治、自强也。君平素不熹谈政事,惟此时激于时艰,遂侃侃言之,其言皆中肯綮。”[55]又云:“越日,以北双调一套寄余,则咏沪案事,痛军阀之祸国,恨强邻之欺凌,警国人之自救。其词如鹃泣,如猿啼,如晨鸡鸣,如狮子吼,长歌当哭,极慷慨淋漓之致,爱国热忱,跃然纸上。余亦读而哀之,而后知君不仅为诗人也。”[56]
至于《换巢记》结尾两折表现的陈毅生前往月球探访、月球国派兵支持中国打败列强、中国首都举办世界和平大会、与各国签订国际约法的情节,显然为此剧增添了科学幻想因素,使之更具有现代化、理想化色彩。而这种升天入地、超越时空的科幻表现方式,也是近代戏曲、小说以及诗文作品的重要的表现方式和时代特征之一。如第十八折《扬威》写道:“(英帅)喂,你们不像华人,为何苦苦相逼?(净)吾乃月球大帅烟土披里纯是也。俺国已与大中华民国联盟,本帅奉国主之命,随陈先生来此修聘,恰遇着你们在此放肆。俺正好割取你们首级,当个进见之礼。(日帅)咦,支那是个病国,何必与他联盟?(净)倭狗听者!俺不说,你不知:俺月球开国之初,发下宏愿,无论何国与我首先交通,便永与联合,并随时予以种种协助。如今中华民国最先交通月球,所以俺国主践此宏愿,誓与合作,不容别国侵犯。你休得多言,快些纳命!”[57]
另一方面,也应当清醒地看到,在此剧着力表现的以娴淑妻子教化任性冥顽的浪子丈夫为主题的传统家庭伦理内容与最后几折的政治时事、科学幻想内容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内容连接、思想转换上的深刻矛盾,也必然遇到戏曲创作方法和表现方式上的内在困难。从戏曲创作的实际情况来看,汪石青对这一难题的处理,虽然在明确的思想意图和生硬的艺术表现的共同推动之下勉强地完成了,但是在整体结构和艺术效果上却存在着深刻的内在矛盾,作者在处理二者之间的联系与区别、过渡与转换的过程中明显地表现出吃力和生硬,作品的后半部分也因此显得幼稚粗糙。
《换巢记》最有意味也最值得关注的是:一方面是浪子贤妻的传统伦理道德书写,一方面是时事政治的直接表现,在这种存在巨大政治差异、话语差异和文化差异的嫁接转换中,反映了作者的思想变化和介入当时政治时事事件、表达个人思想倾向的强烈愿望,也反映了时代变迁对于戏曲创作的深刻影响。作者为了实现这一创作目的,有意采用了当时颇为兴盛的科学幻想手法,运用极具近代色彩的艺术想象和夸张,完成了这一时代政治色彩极其鲜明的戏剧创造,从而使这样的创作一方面显得相当奇异,甚至有些生硬滞涩,一方面又显得颇为入时,传达了时代的政治声音。
不仅如此,《换巢记》在传统思想与近代观念、题材新变与表现方式、固有习惯与外来科技之间的特殊处境和处理的艰难,几乎成为近代一批戏曲、小说及其他叙事性文学作品题材处理和艺术表现上的一个共同难题,也似乎形成了近代相当一批具有探求、徘徊、选择、创新精神和意趣的戏曲、小说及其他叙事性作品的创作模式,同时也是那批文学家的思想模式与观念模式的反映。在这个意义上说,《换巢记》所包含和具有的就是一种超越戏曲、文学本身意义而上之的时代文化意义和价值,这也正是此类作品值得注意的一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