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派”与“旧派”的关系
20世纪初,梁启超在办《新小说》时提出了“新小说”的概念,“欲为中国说部创一新境界”。“新小说”新在何处?什么是旧小说?他未详论。大致被他称为“中国群治腐败之总根源”的古代小说是“旧小说”,而新小说的主要特点在于“借小说家言,以发起国民政治思想,激厉其爱国精神,一切淫猥鄙野之言,有伤德育者,在所必摈”(《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1902年7月15日《新民丛报》第14号)。大概在1917年之前,在当时人的心目中,新发表的小说,不管是翻译还是创作,是文言还是白话,都可视之为“新小说”[2]。1917年,胡适、陈独秀等先后在《新青年》杂志发表文章,提出文学改革的建议,发动了“新文学运动”。文学重新又进行了第二次新与旧的划分。周作人在1918年写的《日本三十年小说之发达》(1919年1月《新潮》第1卷第1号)中,就对中国的新、旧小说进行了说明。他将梁启超“小说界革命”时代的《佳人之奇遇》、《经国美谈》等看作是“新小说”,而将“从旧小说出来的”《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老残游记》等视之为“旧小说”,因为它们“总是旧思想,旧形式”。他认为:“新小说与旧小说的区别,思想果然重要,形式也甚重要。”这一观点,与以往人们对新、旧小说的看法有很大出入。他实际上在以往的“新小说”中又分出了“新”与“旧”两类。在这基础上,他又认为当下发动“新文学运动”之后的“新小说”与“小说界革命”时代的“新小说”也是不同的。那么当下的“新小说”什么样的呢?他没有说。这或许是由于一年间新小说“算起来却毫无成绩”,“新文学的小说就一本也没有”,无从谈起。至于对当时的旧小说,他还是谈得比较具体的:
现代的中国小说,还是多用旧形式者,就是作者对于文学和人生,还是旧思想,同旧形式不相抵触的缘故。作者对于小说,不是当他作闲书,便当作教训讽刺的器具、报私怨的家伙。至于对着人生这个问题,大抵毫无意见,或未曾想到。所以做来做去,仍在这旧圈子里转;好的学了点《儒林外史》;坏的就像了《野叟曝言》。此外,还有《玉梨魂》派的鸳鸯蝴蝶体、《聊斋》派的某生者体,那可更古旧得利害,好象跳出在现代的空气以外,且可不必论也。
至于如何改变这种旧小说独霸文坛的局面?他提出,首先是“真心的先去模仿别人。附后自能从模仿中,蜕化出独创的文学来”,“也便是提倡翻译及研究外国著作”,特别是理论著作,先明“小说的意义”。
后来,茅盾、郑振铎等人,写了不少文章,连篇累牍地批评“旧派小说”,虽然更条理化,更理论化,提得也更尖锐,但大要不出周作人的这些观点。新派强调文学“为人生”,实际上只指向人生中的一个方面,在本质上是与梁启超的为“群治”,乃至与周作人等曾狠批过的“文以载道”是一脉相承的;“旧派”尽管如朱自清所说的“意在供人们茶余酒后的消遣,倒是中国小说的正宗”,只因为“在中国文学的传统里,小说和词曲更是小道中的小道,就因为是消遣的、不严肃。不严肃也就是不正经”(《论严肃》,1947年《中国作家》创刊号),所以往往会在一时处于下风。但当时明显处于劣势的旧派小说家们并不完全买新文学派的账,于是就发生了论争。时间过了近一百年,现在看来,这场新旧之争还是十分有意义的。这不仅仅表现在新小说家们引进了不少新的观点,打开了新的局面,同时也表现在旧派小说家们一方面暗暗的也在向“新”靠拢,另一方面对新派小说家们也提出了批评,纠正了一些过火的观点与作品中的缺点,使中国的现代文学在新与旧、中与西、求善与求美相互交流、融合的道路上更加丰富多彩地发展。当时旧派小说家的一些观点,主要是在一些小说话中表达的,有如下三个方面值得注意:
第一,批评了新派小说家们的偏颇。新派文学家在《文学旬刊》改刊为《文学》时,发表的《本刊改革宣言》,径指旧派文学为“敌”,其战斗的理由是:
以文学为消遣,以卑劣的思想与游戏态度来侮辱文艺,熏染青年头脑的,我们则认他们为“敌”,以我们的力量,努力把他们扫出文艺界以外。抱传统的文艺观,想闭塞我们文艺界前进之路的,或想向后退去的,我们则认他们为“敌”,以我们的力量,努力与他们奋斗。
这里指旧文学思想卑劣,姑且不谈,因为各人的思想与作品不可一概而论。在所谓旧派中,也有思想不旧与不卑的人。就攻击“以文学为消遣”与“抱传统的文艺观”两点而论,显然是十分片面的。新文学不能与传统割断,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就是当时那些新文学的大将们,他们本身与传统文学也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就以“文艺为人生,还是消遣”这个当时新、旧两派斗争的焦点来看,新文学家们彻底否定文学的“消遣”功能,也是十分偏颇的。灵蛇在《星期》第16号中发表的《小说杂谈》中说:
“消遣”两字,是新文学家所绝对否认的。他说小说是人生艺术,极高尚的一种文学,旧小说把消遣两字做了商标,那才根本错咧。这几句呢,固然是合乎现在的潮流,可是试一细想,人家正事忙迫的时候,谁有功夫去看小说,当然是消遣的。原来小说是把人生真切的艺术,在闲空的时候,指导给人们的。
在这里,灵蛇将“消遣”与“人生”联系起来,而不是对立起来看,就比较合理了。更何况,旧派小说家们并不是一味强调消遣而去排斥、否定小说的社会功能。上文已述,如旧派小说家也写了不少强调小说与现实关系,重视小说对社会、对人生起积极作用的文章。比如,《星期》第九号上发表琴楼的《小说杂谈》说:“小说的功用,包含得很广……他能引导社会,改造思想,他的力量很大。”在《半月》4卷4号上发表的刘恨我《小说一得》说:“小说与戏剧感人最深,能使人喜,能使人悲,故关于种种事业上往往为之转移。小说能辅助教育之不足。”这里就明确强调了小说的教育作用。再如顾明道也在《半月》4卷11号上发表《稗苑谈屑》说:“小说中语句有含哲理而兼教训者,如《红礁画桨录》、《情网》、《迦茵小传》等,吾最爱读之。近人为小说,都从描写黑幕着力,自以为能尽写实之能事,而不知其文亦觉满纸龌龊矣。”至于在创作中,旧派小说家也发表了一些有社会意义的作品,所以不能简单、僵化地看待旧派小说家所张扬的文学消遣说。1923年8月26日《申报》上发表一篇署名月友女士的《小说小说》,说她读了两种旧派小说杂志的感受说:
《紫兰花片》,装订玲珑,印刷精良,叫人见了,爱不释手。内中的文字,也深合我们心理。……大有至深的哲理在内。这种作品,在我国小说界中,似乎很少有。……《半月》杂志中,载有瘦鹃先生的《耳上金环》一篇,很有伦理的意味,像这样的作品,最是有益于世道人心。……所以我希望诸位名家,操管起来,须要在艺术一方面多研究一下子,亮亮看客们眼睛,使全世界小说界上,也有吾们中国一些立足之地。
这篇文章,或许是那个旧派小说家化名写的。这也从一个角度批评了新派的片面彻底否定文学消遣论。
第二,指摘了新派小说家们的缺点。新派高倡新的思想和艺术为人生,自是居高临下,别人很难说个不字。但提出的具体路径“也便是提倡翻译及研究外国著作”,要人们先模仿外国的作品。这显然会产生另一类弊病,即生吞活剥西方的一套。特别是假如停留在语言、形式上模仿的话,一付欧化的面孔,更不易为人们所接受。袁寒云在1921年7月30日《晶报》上撰《辟创作》云:
要说到新字,必定有新思想,新学理,或是科学的,或是理想的,总要有实在的学问,有益于人,用极通顺流利的文法做出来,才够得上,说是新的小说。若是象现在那一般妄徒,拿外国的文法,做中国的小说,还要加上外国的圈点,用外国的款式,什么的呀、底呀、地呀、她呀、闹得乌烟瘴气,一句通顺的句子也没有。人家一句话,他总要络络索索,弄成一大篇,说他是中国文呢,他那种疙里疙瘩,实在不象;说他是外国文呢,他又分明写的中国字。至于内容,更说不到科学同理想啦,他还要自居为新,未免有点不知羞罢。海上某大书店出的一种小说杂志,从前很有点价值,今年忽然也新起来了,内容著重的,就是新的创作。所谓创作呢,文法,学外国的样,圈点,学外国的样,款式,学外国的样,甚而连纪年,也用的是西历一千九百二十一年。他还要老著脸皮,说是创作。难道学了外国,就算创作吗?
袁寒云的这些话,是针对当时茅盾主编后革新的《小说月报》的。《小说月报》是当时新派小说的大本营,也是“旧派”所攻击的焦点。旧派在批评《小说月报》时往往在“欧化”语言上做文章。例何海鸣在1922年4月15日《晶报》上撰《小说话》也说:
就是《小说月报》,我也很爱去看。因为他上面很肯介绍世界各有名小说家的著作和文坛消息,这是很可以供研究和参考的。但很可惜一篇很好的外国小说,里面含着很好的精义,被那几位译者译得太不明显,碰着一句话,有一两行之长,三四十个字之多,而什么、之什么、底什么,转了又转,说是直译的妙法。我想我这个人或者尚不十分笨,但要我去看这种直译的文字,总得看了又看,连猜带想的,费上好几秒钟,才得看明白那一句又长又啰嗦的句子。若是碰着比我更笨的人,岂不是更费事吗?
新派中有的句子太欧化的问题,的确存在,但这也关系到读者的接受问题。旧派小说家心中有火,看后眼中就便觉都是刺。不过,也有看得比较通达的,如马二先生(冯叔鸾)在《谈小说》中说:
近时研究新文化者,多喜用欧话的文法入小说,匪但译者为然,即创作者亦复尔尔。在习欧文者视之,固觉新颖可喜,而自未习欧文者视之,则常苦于不能了了。余意以为,欧语的文法入小说,亦可备一格,不可斥为奇谬,亦不能奉常例。盖欲求多数人之了解,则此类著作,实势有所未能也。(《红杂志》1922年第12期)
总之,在过分地强调西方小说与小说观为正宗的过程中,如何使新的思想、新的文化、特别是新的语言本土化,为多数人所接受,的确也是个重要问题,旧派小说家的指摘也不无道理。再加上有时新派人物的言论与创作本身存在着问题,也就被旧派小说家所抓住,比如,何海鸣在上一篇文章中还指出:“周作人评他们自己《小说月报》的创作,说未免不食人间烟火。我想,小说是平民的文学,群众的文学,又要说什么写实和印象,若是丝毫没有得人间烟火气,那究竟说的是人话,还是神话咧?若说是神话,要叫凡人去看,这人们又那里看得懂。”这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做法,尽管是个别的,但也反映了新派小说家们自身的矛盾和幼稚。
第三,呼吁新旧两派“和衷共济”,艺术为上。当新派文学家气势汹汹地同旧派小说家“战斗”时,旧派阵营中倒有不少人呼吁双方不要以派论人,而是要从具体作品实际出发,看到双方各特点,各有成败。比如,忍杰的《小说漫谈》就指出,新旧小说的不同主要在于“主客观的不同”。旧小说一般都是“重主观,所以书中事实,大半是作者的理想”,不重视写“普通一班人的切生问题”;而新小说则“注重客观,作者自立于第三者地位,从观察社会上一切现象,不管他好的坏的,正的邪的,都要一一把他暴露出来,无结果,无判断”,其描写的特点也就在于“能于平易处着笔,不知不觉能令人感悟”。他虽说“两派小说均各有特长”,不要“强分轩轾”(1920年7月1日《申报·自由谈》)他虽然只是从一个侧面指出了新旧小说的不同点,不太全面,但也不是全无道理的。从具体的作家作品来看,新旧两派也各有佳作与劣作。如小松的《小说新话》,尽管认为新兴的白话小说“佳作绝鲜”,但还是肯定了一批好的作品。在这批他所认为的佳作中,有“新派”小说家如冰心的《超人》,也有“旧派”小说家如周瘦鹃等所作所译的如《白尔大佐》等(1921年5月22日《申报》)。就具体的人来说,也很难说“旧派”的人一定是旧的,“新派”的人一定就写新的。胡寄尘就曾自嘲说:
有个朋友对我说道:“你的小说是《礼拜六》派。”我道:“不是。”我朋友道:“不是么,你不要赖,有你的大作登在《礼拜六》里。”我道:“不错,我有一篇拙作,登在复活后的《礼拜六》里(只不过一篇),但是我也有一篇拙作,登在革新后的《小说月报》里(只不过一篇),为甚么不说我是《小说月报》派?”我朋友道:“你那篇大作是冒充《小说月报》派的。”我道:“我那篇拙作也是冒充《礼拜六》派的。”(《小说短论》1923年1月21《晶报》)
在这个问题上,在《星期》上发表《小说杂谈》的灵蛇谈得比较好,他说:
旧派小说有几篇,委实太难[烂]了。可是新体小说里,何尝没有败类呀?我们看小说的人,不管是新旧,好的总要赞还他的。有的人只爱看旧小说,只顾排斥新小说。或者有人只迷信新小说,把旧小说一概抹杀。我敢说他们都是不能看小说,都是像信基督教的讥嘲佛教,信佛教的讥嘲基督教一般。
近来处于旧小说旗帜下的人,也有好些买新小说看了。可是揭着新旗帜方面的人,却勇往直前,头也不回,却把旧小说遗弃如遗。我不信旧小说里面,竟没一篇足以研究参考消遣的么。……
所以我很希望旧体小说家,也要稍依潮流,改革一下子。新体小说家,也不要对于不用新标点的小说,一味排斥。大家和衷共济,商榷商榷,倒是艺术上可以放些光明的机会啊。
这里,他希望新旧小说家不要“派”字当头,头脑僵化,而应当看到两派各有得失,都应该跟着潮流前进,大家“和衷共济”,一起商榷、琢磨,追求艺术上的光明。这些意见谈得多好啊!可惜的是,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新”、“旧”小说家始终未能将“和衷共济”形成主流。1921年局外人黄厚生写了一篇《调和新旧文学谭》给新派的《文学旬刊》,马上遭到了郑振铎的彻底否定,写文章名曰:“新旧文学果可调和么?”明确表示“非常的反对”“调和”,“所能做的只是”“极力攻击”(1921年6月30日《文学旬刊》)。以后占着主导地位的一方,始终揭着新的旗帜,“勇往直前,头也不回”。旧派小说家尽管也出了不少优秀的作品,但长期被主流舆论压抑在边缘线上。这对于20世纪的中国小说史与小说批评史的发展究竟带来了什么后果,到现在恐怕已经比较清楚了吧!
(本文原载《复旦学报》2009年第1期,人大复印资料
《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2009年第6期转载)
【注释】
[1]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2004年重大项目“中国文论转型研究”(05JJD750.11—44005),2005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文论近现代转型”(05BZW039)。
[2]如:1909年《新闻报》上发表佚名的《新小说之平议》云:“自西哲学说输入中土,而“改良社会莫过小说”一语,尤为著述家所欢迎。于是人人争取欧西稗官野史家言,译以国文,用饷社会。文言俗语,杂沓并集,风泉发涌,不可遏抑,长编短书,蔚成大观,数年以来,新小说之发见于兹土者,殆不下一、二千种,《虞初》九百之宏富,盖不得专美于昔日矣。”1910年1月20日《申报》上发表作者樊的《小说界之评论及意见》云:“余辈须知今小说已分为新旧两派,如两国之军队焉。新派小说所占之阵地恒在城镇,而旧派小说所占据之阵地恒在乡村,村固较城镇为多,于是旧派小说之阵幅较广。”其“旧派”是指《三国》、《水浒》、《聊斋》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