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估推动转型的独特贡献
由于“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史的知识话语权牢牢掌控在继承“新文学传统”的现代知识分子手中,因而我们之前获得的有关近现代文学史的知识整体上都植根于当年“新文学家”的思想与论断中。这种“正统”文学史知识的阻碍力量非常大,大到我们从原始文献中读出的论断常常不知用什么语词表述出来。怪不得,很多学者一遇到“鸳鸯蝴蝶派”、“礼拜六派”的称谓问题,即使感到不妥,也以“约定俗成”为托辞选择避开。为此,我们有必要重估“兴味派”推动中国小说现代转型的独特贡献。
贡献之一,就是使我国近现代的小说转型与中国的传统相接续。梁启超在“小说界革命”中将中国古代的小说彻底否定,认为“不出诲盗诲淫两端”,是“中国腐败的总根源”[85],后来的“五四”新文学运动,也认为“抱传统的文艺观,想闭塞我们文艺界前进之路的,或想向后退去的,我们则认他们为‘敌’”[86]。他们以西方的标准为标准,号召“真心的先去模仿别人”,“也便是提倡翻译及研究外国著作”,“随后自能从模仿中,蜕化出独创的文学来”[87]。“兴味派”在及时吸取西方的一些审美观点、艺术技巧的同时,却将它的根深深地扎在中国传统的土壤里。他们打出“兴味”的旗帜,“不在存古而在辟新”[88],是为了激活传统中包孕着现代性因子的、富有生命力的范畴,以便小说更充分、更有活力地向现代转型。中国古代的小说原是在中国的文化背景中孕育、成长的,它在古代的神话、传说及后来的史传、说话等基础上形成了独特的民族风貌,在写人、叙事、语言等各个方面都有鲜明的东方特色。古代的很多经典小说为千百年来的读者所喜欢,其成就为世界所瞩目,如美国学者海托华(James R.Hightower)就曾以《红楼梦》、《金瓶梅》为例,指出“中国小说在质的方面,凭着上述两部名著,是可以同欧洲小说并驾齐驱,争一日短长”[89]。“兴味派”正是立足于如此独特宝贵的传统,借鉴西方文学之长,努力推动着中国小说进入到新的境界。历史已经证明,他们的观点与实践,为中国近现代小说在转型过程中避免与阻挡“全盘西化”起到过十分重要的作用。
贡献之二,“兴味派”强调了小说的艺术特性,使小说从政治的附庸与实用的工具中解放出来,对“小说界革命”起了救偏补弊的作用。中国古代小说尚“兴味”的传统即是追求小说的娱情化、艺术性。兴味娱情是中国古代小说的重要功能,它切实符合人性发展的需要,因而继承这一传统,并以“新”的面目形成“兴味化”小说潮流,对于推动小说的民族化,提高小说的艺术性是作出了历史性贡献的。他们崇尚小说兴味的志趣,即使写爱国小说,也不像“新小说家”那样“开口便见喉咙”[90],而是发挥他们特有的艺术才能,努力追求小说的艺术兴味性。他们又多自觉接受了西方文艺观的影响,在小说艺术形式上不断进行探索,比如,为了转变长篇章回体小说中的叙事模式、创作新型的短篇小说,引入了西方日记体、书信体、对话体、游记体、独白体,同时又切实地进行小说语言的白话化,等等。他们所做的实验有成功也有失败,但追求小说的艺术性还是比较明确的。他们的努力在许多方面直接影响了“五四”以后的“新文艺小说”,比如就短篇小说创作来看,他们对小说情节的有意淡化,增强抒情性及诗化、散文化特征,重视心理描写等都潜在地被“五四小说”继承;他们对“都市民间”的日常叙事也可能启示过“新文学家”对“乡土小说”的探索,至少最初将“新文学家”的目光引向民间文学(文化)资源的正是从“兴味派”走出的刘半农。中国小说最终能突破“文以载道”、“史传之余”等传统观念之束缚,在中西融合的道路上获得审美独立性,成为现代文学的主要类型,当时“兴味”小说观的确立与流行是其中关键的一步。
贡献之三,“兴味派”用“娱世”打破了近现代小说转型中“传世”与“觉世”一组矛盾,走出一条适应现代文化市场的新路。从儒家“立言”不朽、司马迁“藏之名山”,到曹丕“不朽盛事”、韩愈“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再到《红楼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镜花缘》“消磨了三十年层层心血”,著文力求“传世”是古代文人的一贯理想。而在“救亡图存”为主调的清末,梁启超感于时势而高倡“觉世之文”。他发起“小说界革命”正是企图用小说来“觉世”、“新民”,因此并不注重其文学性,也不希图传世。此后,“觉世”是当务之急,“传世”乃著文理想,这构成近现代小说转型中一组突出的矛盾。民初,在上海现代文化市场上“卖文”的主流小说家除了依然“徘徊于觉世与传世的十字路口”[91]外,更增添了一种追求畅销的焦虑——只有卖出作品,他们才能存在下去。当他们看到“新小说家”将小说当作政治思想传声筒而倒了多数读者的胃口时,便主动标榜以助读者“兴味”为本位,声称刊载的都是“最有兴味之作”[92]。这就在小说的艺术审美与娱情功能之间保持一种张力,既避免了因过于追求“觉世”而出现乏“味”之病,又在保证占有市场的同时,使创作富有艺术性的“传世”之作成为可能。他们对有的作品精雕细刻,目的即在传世,如包天笑为写好《留芳记》,亲自到北京采访书中人、搜求相关材料,写成二十回后,先后向林纾、胡适等请教,可谓煞费苦心。他们对以文学“传世”也毫不掩饰,如李涵秋就说:“天化叠运,万事变迁,独风雅一道,所以摇荡性情,抒写物理,可以至千古而不灭。”[93]同时,他们以“娱世”求“觉世”,寓教于乐,以现代生活启蒙置换“新小说家”所进行的政治思想启蒙。他们写社会百态、爱情婚姻、家庭问题、人间冷暖,传播西方的现代人性观、“文明”生活方式等。他们的小说不仅对读者有精神按摩作用,还发展出现代小说以日常叙事为主的重要一支。他们的作品既富文学性,又有趣味性,因而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这显然更有利于“觉世”,也进一步巩固了小说在诸文体中的中心地位。可见,他们主倡“兴味”,是在“传世”与“觉世”之间找到连通处,是在“艺术”与“市场”之间找到平衡点,实际是以“娱世”来打破“传世”与“觉世”的矛盾,是作为职业作家,面对市场制约,成功自我调适的现代性转向。
贡献之四,“兴味派”非常重视当时小说传播的主要媒介报刊的编辑,大力促进了近现代报载小说这一新样式的发展与繁荣。为了更好地助读者之“兴味”,他们十分注重报刊的装帧设计、讲究图文并茂,甚至连字体的大小、纸张的使用,也力求完美。这就使一时的小说报刊五彩纷呈,美不胜收。如,包天笑在辛亥革命前办《小说时报》时,就已将“兴味”至上的观念投注在了封面、插页的设计上。“封面女郎”,就是他的一个新创。民初,他办《小说大观》、《小说画报》、《星期》等刊物,不仅继续重视期刊的装帧,在小说连载的完整性、插图与文本的配合、文字的编排等方面也很下功夫。经他编辑,刊物之“兴味”与小说之“兴味”相得益彰,因而受到了读者的热烈欢迎。由于“兴味派”办的报刊特别精彩,当时就引来读者不少赞誉。这里仅以对周瘦鹃所编杂志的评论为例,就可窥一斑。如,袁寒云说《半月》“选稿最精”,“排印绝美”[94]。郑逸梅赞《游戏世界》“印刷很好,排法也新颖有致”;《礼拜六》汇订本布面金字,很觉灿然可观[95]。月友女士评《紫兰花片》“装订玲珑,印刷精良,叫人见了,爱不释手”,“内中的文字,也深合我们心理”[96]。由以上可见,“兴味派”在报刊编辑上的努力和成功,实实在在地推动了小说载体的现代转型。
以往,从“小说界革命”到“新文学运动”是学界一直反复描述的中国小说现代转型之路,而民初主流小说家则被定性为“小说逆流”。而今,我们认为中国小说是经由清末“小说界革命”,民初的“小说兴味化热潮”及五四“新文学运动”而逐步转型的。这是一部“三乐章交响曲”。整部交响曲中充满着中与西、新与旧、文与道的“众声喧哗”,“兴味派”这一乐章自有其美妙动听的地方。在当下中华民族文化全面复兴,“新文学传统”正在受到重估,“80后”写作在市场推动下逐渐进入文坛中心,网络文学、类型文学大行其道的时代,重新审视、研究“兴味派”这个在中国小说现代转型过程中做出过独特贡献的小说家群体,不仅是为了对历史作出允当的结论,而且也能为当下小说发展提供某种借镜。
(本文原载《文学遗产》2013年第3期)
【注释】
[1]本文从观点、材料、架构到具体行文都得到了笔者的恩师复旦大学黄霖先生的悉心指导,特此说明,并致谢。
[2]《荀子·正名》,见王先谦:《荀子集解》(诸子集成本第2册),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版,第275页。
[3][法]布尔迪厄:《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38页。
[4]佩韦:《现代文学家的责任是什么?》,《东方杂志》第17卷第1号,1920年1月10日。
[5]沈雁冰:《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小说月报》第13卷第7号,1922年7月。
[6]见包天笑:《我与鸳鸯蝴蝶派》,《文汇报》(香港),1960年7月27日;可参考邹培元:《我的外祖父包天笑》,《传记文学》(台湾)第八十九卷第六期(2006)。
[7]郑逸梅:《姚鹓雏的两种手稿本》,《清末民初文坛轶事》,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9页。
[8]郑逸梅:《姚鹓雏的两种手稿本》,《清末民初文坛轶事》,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29页。
[9]周瘦鹃:《花前新记》,江苏人民出版社1958年版。
[10]郑逸梅:《民国旧派文艺期刊丛话》,见魏绍昌编:《鸳鸯蝴蝶派研究资料》上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378页。
[11]周瘦鹃:《小说杂谈》,《申报·自由谈》,1919年8月16日。
[12]王钝根:《不是处女的处女》的《编者按》,《礼拜六》第184期。
[13]陈平原:《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58—259页。
[14]周作人:《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新青年》第5卷第1号,1918年7月15日。
[15]玄(茅盾):《这也有功于世道么?》,《文学旬刊》第9号,1921年7月30日。
[16]玄(茅盾):《这也有功于世道么?》,《文学旬刊》第9号,1921年7月30日。
[17]玄(茅盾):《这也有功于世道么?》,《文学旬刊》第9号,1921年7月30日。
[18]复旦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组学生集体编著:《文坛上的逆流——黑幕小说与鸳鸯蝴蝶派》,《中国文学史》第7编第5章第5节,中华书局1959年12月初版。
[19]复旦大学中文系1956级中国近代文学史编写小组:《小说中的逆流》,《中国近代文学史稿》第五章第2、3节,中华书局1960年版。
[20]北京大学中文系专门化1955年级集体编著:《小说逆流——鸳鸯蝴蝶派和黑幕小说》,《中国文学史》第9编第6章第4节,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9月修改本初版。
[21]《〈小说画报〉短引》,《小说画报》1917年第1期。
[22]《〈小说画报〉短引》,《小说画报》1917年第1期。
[23]郑振铎:《〈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导言》,见赵家璧编:《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1页。
[24]陈景新:《小说学》,泰东图书局1924年版。
[25]陈平原:《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清末民初小说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8页。
[26]陈平原:《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清末民初小说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8页。
[27]可参看陈平原在《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及《中国现代小说的起点——清末民初小说研究》二书中的“回雅向俗——礼拜六派的消闲说”一节。
[28]语出《清平山堂话本·冯玉梅团圆》。
[29](明)冯梦龙(许政扬校注):《古今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页。
[30]这种以“白话化”为“通俗小说”标识的历史观念,是由“文言”在中国古代社会中作为“书面文字”的特殊地位决定的。韩南指出:“标准的‘书面文字’必须具备已经定型的风格型式,并须有一定的合乎规范的原型典籍来证明它作为高雅文化的价值。中国的文言正好符合上述概念的要求”。
[31]陈独秀:《文学革命论》,《新青年》第2卷第6号,1917年2月1日。
[32]《时报》,1904年6月12日。
[33]《时报》,1904年10月2日。
[34]《时报》,1905年6月29—30日
[35]《论小说之势力及其影响》,《游戏世界》1907第10期。
[36]《论小说之势力及其影响》,《游戏世界》1907第10期。
[37]《扬子江小说报》1909年第1期。
[38]《小说林》1908年第9期。
[39]《小说林》1908年第9期。
[40]本文连载于1911年3月20日至4月2日《民立报》。
[41]凤兮:《海上小说家漫评》,《申报·自由谈·小说特刊》,1921年1月23日。
[42]《小说大观·例言》,《小说大观》1915年第1集。
[43]《小说大观·例言》,《小说大观》1915年第1集。
[44]《小说大观·例言》,《小说大观》1915年第1集。
[45]《〈小说画报〉短引》,《小说画报》1917年第1期。
[46]黄霖:《民国初年“旧派”小说家的声音》,《文学评论》2010年第5期。
[47]《小说月报》,1912年第3卷第9期。
[48]《小说月报》,1912年第3卷第9期。
[49]成之:《小说丛话》,《中华小说界》1914年第1卷第3期。
[50]成之:《小说丛话》,《中华小说界》1914年第1卷第5期。
[51]成之:《小说丛话》,《中华小说界》1914年第1卷第5期。
[52]成之:《小说丛话》,《中华小说界》1914年第1卷第5期。
[53]成之:《小说丛话》,《中华小说界》1914年第1卷第5期。
[54]叶小凤:《小说杂论》,《小凤杂著》,新民图书馆1919年版,第5页。
[55]叶小凤:《小说杂论》,《小凤杂著》,新民图书馆1919年版,第5页。
[56]叶小凤:《小说杂论》,《小凤杂著》,第24页。
[57]周瘦鹃:《自由谈之自由谈》,《申报·自由谈》,1921年2月13日。
[58]冥飞、海鸣等:《古今小说评林》,民权出版社1919年版,第15页。
[59]这是1914年《民权素》创刊号“第二集出版预告”的主题词。
[60]《小说大观·例言》,《小说大观》1915年第1集。
[61]《〈小说画报〉短引》,《小说画报》1917年第1期。
[62]严复、夏曾佑:《本馆附印说部缘起》,《国闻报》光绪二十三年(1897)十月十六日至十一月十八日。
[63]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新小说》第一年第一号,光绪二十八年(1902)十月。
[64]吴趼人:《恨海》,文化出版社1956年版,第一回。
[65]阿英:《晚清小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5页。
[66]柳亚子编:《苏曼殊全集》(3),当代中国出版社2007年版,第65页。
[67]语出《雪鸿泪史》,见范伯群:《哀情巨子——鸳鸯蝴蝶派开山祖——徐枕亚》,南京出版社1994年版,第283页。
[68]瘦鹃:《午夜鹃声》,《礼拜六》1915年第38期。
[69]《〈消闲钟〉发刊词》,《消闲钟》1914年第1集第1期。
[70]《〈小说新报〉发刊词》,《小说新报》1915年第1期。
[71]《〈礼拜六〉出版赘言》,《礼拜六》1914年第1期。
[72]《礼拜三之缘起》,《礼拜三》1914年第1期。
[73]《〈眉语〉宣言》,《眉语》1914年第1卷第1号。
[74]《〈快活〉祝词》,《快活》1923年第1期。
[75]C.P.:《著作的态度》,《文学旬刊》第38号,1922年5月21日。
[76]西谛:《中国文人(?)对于文学的根本误解》,《文学旬刊》第10号,1921年8月10日。
[77]《〈快活〉祝词》,《快活》1923年第1期。
[78]寂寞徐生:《小说丛谈》(二十),《申报·自由谈·小说特刊》,1921年8月7日。
[79]吴绮缘:《最近十年来之小说观》,《小说新报》第5年第9期,1919年9月。
[80]《游戏杂志》第1期,1913年11月30日。
[81]《〈小说大观〉宣言短引》,《小说大观》1915年第1集。
[82]《〈小说画报〉短引》,《小说画报》1917年第1期。
[83]《〈小说大观〉宣言短引》,《小说大观》1915年第1集。
[84]灵蛇:《小说杂谈》,《星期》第18号,1922年7月2日。
[85]梁启超:《小说与群治之关系》,《新小说》第一年第一号,光绪二十八年十月。
[86]《本刊改革宣言》,《文学》(周刊)第81期,1923年7月。
[87]周作人:《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新青年》第5卷第1号,1918年7月15日。
[88]冥飞、海鸣等:《古今小说评林》,第144页。
[89]转引自王丽娜:《中国古典小说戏曲名著在国外》,学林出版社1988年版,第130页。
[90]公奴:《金陵卖书记》,见陈平原、夏晓虹:《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65页。
[91]夏晓虹:《觉世与传世——梁启超的文学道路》,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2页。
[92]《小说画报·例言》,《小说画报》1917年第1期。
[93]李涵秋:《双花记·自序》,国学书室1915年版,第92页。
[94]寒云:《海上杂志评》,《晶报》,1921年9月9日。
[95]郑逸梅:《小说杂志丛话》,《半月》第3卷第20号,1924年7月2日。
[96]月友女士:《小说小说》,《申报·自由谈·小说特刊》,1923年8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