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性与系统性同在
话体批评最初源于私人阅读体验,正是这种阅读习惯决定了其结构可以不面面俱到,可以浅谈辄止,前后段之间可以有巨大的逻辑跨度。这一切都奠定了话体批评的随意性。民国小说话的发表园地更加剧这种倾向。报刊版面有限,长篇大论难易受容;面向普通民众,随性而谈是理性策略;即使长期连载,作者的思绪也难易保证长期整齐划一。因此,随意性成为民国小说话的常见形态。署名为不平的张恨水的《随便谈谈》就是这类小说话的典型。如其所说:“我想说的话,真不知有多少,可是拿起笔来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想起什么说什么,和大家随便谈谈。”在这篇文章中,张恨水先是力捧新出道小说家秋虫,接着谈羽白的小说,次谈小说家分类,再说短篇小说。何前何后,完全没有逻辑性。绮缘的《小说琐话》对此特征有着清醒的认识,“小说之为物微矣,今复从而话之,不且将自哂其陋耶?然兴之所至,不揣所见非广,以成此着,非敢自附于著述之林也,聊求适意而已。信手涂抹,不加诠次,芜杂平庸之诮,自知未免,名以琐话,倘亦大雅所勿弃欤”[24]。“兴之所至”、“不加诠次”正是小说话写作随意性特征的典型表现。小说话在讨论小说家方面,对于哪些小说家能够入选,入选的标准又是怎样,常常没有定规。马二先生谈他写的《我佩服的小说家》时就说:“我这一篇,是发挥我个人对于现时各小说家作品之感想,并非含有什么作用,或是‘标榜’、‘推毂’的意思,请读者不可误会。并且想到便写,也不分次序,并非以某位第一,某为第二,因为我的程度,还够不上评判他们的甲乙也。”[25]想到便写、不分次序是这类小说话的特色。如果说,马二先生这篇小说话谈到的作家更多的还是出于个人阅读的产物,那么凤兮的《海上小说家漫评》是对清末民初上海小说家的客观扫描,同样有着不分次序的特点。这篇小说话涉及到的小说家有吴沃尧、陈景韩、包天笑、李伯元、曾朴、陆士谔、钱静方、许指严、周作人、周树人、廖旭人、恽铁樵、林琴南、苏曼殊、陈大鲲、陈蝶仙、陈小蝶、周瘦鹃、姚鹓雏、闻野鹤、朱鸳雏、吴雄倡、王钝根、李东野、孙剑秋、刘凤生、刘麟生、孙仲约、李髯、孙漱石、张春帆、李涵秋、杨尘因、向恺然、程瞻庐、海上说梦人、刘豁公、无可奈何斋主、张毅汉、陆听鹤、王无为、胡寄尘、冯叔鸾、张丹斧等,人数众多,但远未囊括上海小说家,甚至名小说家。风兮本人也承认,这篇小说话中所举的小说家“不过敝脑所能及者,随笔乱道,标曰漫评,可免开罪。若海上小说家,本不止此数,敢以沧海遗珠、在所不免之老话结吾篇。若有统系之批评,请俟异日”[26]。而就连此无“统系之批评”所举的小说家,前后次序依何而定,恐怕也是毫无定规。风兮此文终究还限定了讨论的时空范围与内容题材,如上文张恨水的《随便谈谈》则混杂着小说家评与小说理论,随意性更为明显。纯谈小说理论的小说话很多也是随意而谈,赵芝岩《小说闲话》谈论的话题分别是新小说的称呼问题、写实派的趣味问题,直译的方式问题,同样没有章法与规律可循。
话体批评虽以散谈著称,但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已渐渐孕育出系统性的胚胎。即以诗话为例,宋代严羽的《沧浪诗话》已有意于完整的诗学理论建构,全书共分为《诗辨》《诗体》《诗法》《诗评》《考证》五部分,初步彰显诗话的系统性倾向。这种势头在后来随起随落,但都没有消歇。清代赵翼的《瓯北诗话》共十二卷,前十卷分别详论李白、杜甫、韩愈、白居易、苏轼、陆游、元好问、高启、吴伟业、查慎行十家诗,已具备后世以作家诠次的诗学史、文学史的雏形。其后的这就意味着话体批评不排斥系统化的写作模式,系统性也可以作为话体批评的本质属性。这一点在民国小说话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首先,小说的文体特征决定了其不能如其他话体批评那般更适宜散谈。小说以讲故事为主干的叙事性特征决定了对其评价必须首尾自足,小说以白话为主的语言形式使对应的小说评论不能随意点饰。其次,特殊的时代特征也加剧了其系统化的倾向。处在中西文化交流剧烈期的民国时代,古典批评样式尚存,西方化的学术思维也开始剧烈侵蚀传统的批评园地,而西方学术有别于中国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其系统性与逻辑性。无可否认的是,民国小说话作者或多或少都受过西方学术的影响,很多人甚至自早年起便受教于西式学堂,西方文化无可避免地影响到他们的思维方式。话体文学中原本尚属潜流的系统性特征在这种背景下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发表于民国元年的管达如的《说小说》即是小说话系统性写作的典型。该小说话分为六部分,分别是“小说之意义”、“小说之分类”、“小说之势力及其风行于社会理由”、“小说在文学上之位置”与“中国旧小说之缺点及今日改良之方针”,其中第五部分失题,但以谈翻译小说为主。各部之间井然有序,从理论到现状再到改良方针,设计到当时社会热议的小说话题的方方面面,体现了其全面考察小说的雄心,是一部精心之作。紧随其后的成之的《小说丛话》虽没有将全文划为若干部分并分别拟定标题,但是同样体现着作者的精心架构。全文论述的话题从头到尾大致可分为“小说之势力”、“小说之性质”、“小说之分类”、“小说所描写(之社会、人物)”、“释《红楼梦曲》”、“小说、戏剧之别”、“作小说之法”,其系统性较《说小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实际上,管达如、成之所谈论的问题是民国小说话作者普遍关注的话题,叶楚伧的《中国小说谈》也是如此。这篇小说话讨论的话题分别是“史和小说——小说的性质”、“中国小说的分类”、“小说的作法”、“小说的批评”。如果说以上列举的小说话是对小说文体的系统的横向讨论的话,任情的《小说漫谈》即是对中国历代小说的纵向评论。全文从四大奇书始,经《儒林外史》、《红楼梦》、晚清小说,一直谈到民国上海、北平、东北的诸位小说名家,其系统完整程度亦值得称道。
【注释】
[1]黄霖:《小说话丛编前言》,《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集刊》,2008年。
[2]境遍佛声:《读红楼札记》,《说丛》,1917年3月第1期。
[3]施济群:《文坛趣话》,《红杂志》,1923年第2卷第1期。
[4]张恨水:《今小说家与古文人孰似》,《申报》,1921年2月12日。
[5]枫隐:《小说蠡测录》,《新声》,1921年第4期。
[6]顾明道:《小说谈屑》,《啸声》,1926年第4期。
[7]马二先生:《小说世界真是便宜货》,《晶报》,1922年12月30日。
[8]无虚生:《小说杂谈》,《星期》,1922年第15期。
[9]黄诚:《论新发现的李涵秋〈我之小说观〉》,《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年第2期。
[10]李涵秋:《我之小说观》,《时报》,1921年11月4日。
[11]黄厚生:《论今后小说之趋势》,《时报》,1921年11月20日。
[12]茅盾:《杂谈》,《文学旬刊》,第65期,1923年2月。
[13]火炭:《非记账式小说家来了》,《晶报》,1922年10月10日。
[14]梦生:《说红楼梦》,《正宗爱国报》,1912年7月9日。
[15]记者:《予之言情小说观》,《小说新报》,1921年第6卷第3期。
[16]汝衡:《红楼梦新评》,《时报》,1922年6月。
[17]王天恨:《说海周旋录》,《半月》,1924年12月11日。
[18]蓝剑青:《识荆录》,《半月》,第4卷第22号。
[19]李薰风:《小说杂谈》,《时报半月刊》,1936年第7期。
[20]寄尘:《游戏世界》,第13期,1922年6月。
[21]胡怀琛:《小说管见》,《民国日报》,1919年2月。
[22]郑逸梅:《小说杂志丛话》,《红杂志》,第3卷第20期,1924年7月。
[23]岳璋:《小说丛话》,《兵事杂志》,1923年,第107页。
[24]绮缘:《小说琐话》,《小说新报》,1919年第12期。
[25]马二先生:《我佩服的小说家》,《晶报》,1922年8月27日。
[26]凤兮:《海上小说家漫评》,《申报·自由谈·小说特刊》,1921年1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