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报刊妇女诗话对女性诗作的批评

二、民国报刊妇女诗话对女性诗作的批评

清代闺秀诗人刘汝藻云:“闺阁诗性情为上,音节次之,才华又次之。”[12]这一标准可以说是很多评论者的共识。如棣华园主人也说:“近人言诗,往往尚风格而不取性灵。甚至阅女子诗,亦持此论,尤为迂阔。深闺弱质,大率性灵多而学力少,焉得以风格绳之。”[13]表面上看,这是对女性诗作“性情”、“性灵”的赞赏,其实这种与男性诗作不同的评价标准是对女性“学力少”的轻视,评论者先入为主地限定女性诗歌并非言志的大雅之作,而只是点缀风雅的清玩。

这种成见导致对女性诗作的批评也代入了很强的倾向性,很多评论者都认为女性诗歌以柔弱纤细为主,甚至据此认为女子不适合创作某些体裁的诗。如八仙《闺媛诗话》云:

女子的诗句,无论出在何国,多半是情致纤绵。即以中国的旧体诗而论,自汉魏以来,女性们能为韵语的,又也尝少?但是发泄出来,十有八九,依然幽怨居多,不是满纸热泪,便是一腹牢骚。……而且自唐宋以后,纵有流传,也多半属于绝句,尤其是七绝。因为七绝只有二十八个字,既比律诗省对仗,但能讲好平仄,念起来易于顺口。女子性体大半柔顺,书写自己的襟怀,自然在词句上也要求其近于流顺,为了这个条件,七个字的句子,四个句子的诗篇,对于抒发性情,体裁总是较为相宜;再不然,就是五绝;再不然,就是五七言的律诗……至于即景兴怀,还要临风吊古,而且还要以沉雄的魄力,写悱恻的情绪,避开律绝,畅为古风,这在昔时的女子里边,更是难得。因为古风一体,向来人多说难。……据我比较的结果,在一些闺秀之中……好的律绝,尚不少见,好的古风,尤其是长庆体式的七古,那就从不多见了。[14]

八仙此论,虽然也从历史条件的角度,指出“在那女性尚未解放的年头,除非是天才卓越,很难于穷里求工”;但从女子天性柔弱,推论出女诗人适合写七绝、不适合写七古,无疑是不合理的论证。首先,某种诗歌体裁适合某一性格,这种说法缺乏依据。其次,从明清闺秀诗来看,古风并不少见。故上述评论其实显示出作者对女性诗歌存在一种刻板印象。

甚至一些女诗人自身也有这种刻板印象。如杨芬若《绾春楼诗话》也说:“闺秀诗集,开卷每多律绝,古体恒不多见。气力究有所不胜也。”与八仙论调相近。更有甚者,见笔力稍雄健之诗,就认定非妇女所能作。如湘叶《绿葹阁诗话》所论:

兴平县旅壁二绝,作者自署俪琴女史,其首章云:“浮生夫婿尚飘蓬,锦相随西复东。阅尽古今兴废地,绝无形势胜关中。”如此笔力,疑非女子所为。殆好事者伪托也。[15]

可见,妇女天性柔弱,故作诗笔力亦柔弱的印象是相当深入人心的。或许正因如此,诗话作者更喜欢选取风格豪迈或清健之诗,以示与寻常女子纤弱绮语不同。如《绾春楼诗话》虽认为女子作诗气力有所不胜;但选录杨雪子《送军事团北伐》古风则评曰:“读此则观杜陵‘车辚辚马萧萧’之篇,王翰‘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诸什,徒见其气馁而已。”[16]评价甚高,言过其实。《绿葹阁诗话》所选诗,亦多突破常规,不似传统闺阁诗口吻。如其选左冰如《新纻词》七古:

春风二月梨花雨,村落家家购新纻。东邻西舍悄无语,十指凝冰擘丝缕。愁心入夜丝缕长,孤儿自课灯微茫。缫丝断续书琳琅,遗挂在壁月在床。寸丝尺缕计衣帛,深夜迢迢补晷刻。书中微旨贵心得,孤儿孤儿漫休息。

评曰:“此诗逼近古乐府,可珍也。”[17]又评何词仙“春色皆诗料,山光入酒杯”句曰:“吐属隽逸,雅非寻常闺秀所作艳词绮语所能比拟也。”[18]与“寻常闺秀所作艳词绮语”进行自觉的区分,形成了这一时代选评女性诗歌的风尚。梁彦《妇女诗话》即一改认为妇女诗“柔弱”的成见,说“妇女诗亦多洒脱有丈夫气者”[19]。其中选取明代华亭王令娴及二女《吊馆娃宫》诗:

(王令娴诗)“颓榭草深归雁绕,故宫月冷野狐埋。”其二女俱和之,长(女)句曰:“蛾眉一瞬歌尘散,鱼腹千年侠骨埋。”次女句曰:“此日锦笙惟鸟弄,当年雄剑自尘埋。”均可传诵。

此三诗选自钱谦益《列朝诗集》。李亚男《明清妇女诗话》亦选录其全诗,评曰:“皆沉郁苍凉,清丽可诵,可谓一门三杰矣。”[20]同样受诸家青睐的还有清代毕太夫人诫子诗,仰庵《闺秀诗话》(《叒社》1917年)、李玉成《两株红梅室闺秀诗话》(《青年声》1918年)均选录。此诗是一首长篇五古,劝诫将要巡抚陕西的儿子勤政爱民,“西土民气淳,质朴鲜靡费。丰镐有遗音,人文郁柄蔚……民力久普存,爱养在大吏”。纯以儒者口吻写来,无一丝脂粉气。这类不似闺阁手笔的诗大受欢迎,评者也喜欢用“清新俊逸”、“中正之音”、“苍劲深厚”等词形容之。可见一时之好尚。

有趣的是,有些诗话还开始在传统的评点方式中引入现代视角,类似于“旧诗新读”。如张素娉新婚诗“两月为新妇,珠帘乍上钩。人前见夫婿,端的要低头”,很多诗话都曾采录。惟娟秀楼主人《闺秀诗话》评之曰:“有此活泼才情,我意低头是旧礼教下的过度缚束。不在人前,定不如此。”李云帆妻陈氏寄夫诗,表白自己事姑孝心,含蓄地劝夫早归事母。娟秀楼主人评曰:“柔顺之情,溢于言表。我之所以采录斯作者,盖以其有规劝,有慰藉,诚不愧为贤妻楷模。此又非训伏如鹿豕者,方诩为贤妻也,噫。”评铅山钱婉香中秋寄夫诗“恨不飞身入月明,看郎看到夜深时”云:“当日如果是有无线电传真的话,又何必飞身入明月以看郎?但人心是不知足的,到了今日有了无线电传真了,情可通,面可睹,语可听,然暌离两地,临风送上一个爱吻,奈终于隔着一层玻瑶电板何!”[21]该诗话选诗并无新意,但评论别具一格。其他诗话,哪怕是白话写就,也基本延续古代诗话的点评方式。惟此篇结合今人生活感受和情趣对诗歌进行解读,显得活泼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