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前的词学主张
卢前早先以曲显名,对词的创作并不重视。夏敬观《忍古楼词话》云:
江宁卢冀野前,为云谷太史崟之曾孙。少年豪俊,善饮酒,工制南北曲,且能自谱,有《饮虹五种曲》行世……冀野既以曲名,其所作词,遂不自珍惜,予顾其词亦不凡。[84]
可见卢前早年对词本“不自珍惜”,专以作曲为务,词写得并不多,但时人心目中他所写的词“亦不凡”,算上乘之作。叶恭绰也评价他:“冀野曲学专家,驰名海内外。词不多作,恰是出色当行。”[85]不过总体而言,一开始卢前的作曲成就远高于作词,时人的两种当代文学史著作,钱基博的《现代中国文学史》和张振镛的《中国文学史分论》都盛赞卢前的作曲成就,称其“不拾南人余唾,高者几与元贤抗行”[86]、“亲炙于瞿安先生者深,故所作曲颇得元明人气息”[87],瞿安即吴梅的号,认为其作曲深得吴梅真传,但对他的词作却并未提及。
实际上卢前早年自己也认为词的表现力非常有限:
我始终怀疑“词”这种体裁,所能表现的范围太狭小了,无论唐五代的小令,北宋南宋的慢词,内容是不外乎男女和山水的。自从常州派提出风骚比兴来尊崇词体,一方面张惠言还是说“其文小”、“意内言外”的解释,和什么“要渺”一类抽象的调曲以形容词的境界,仍然是拘束着词体,总不比诗与后来的曲。[88]
词这一文体本身限制了它的内容表达,尽管清代词学家张惠言曾试图将词拔高到风骚的地位,但还是认为词“其文小”,适合表达“意内言外”的情感,这种传统论调实际上束缚了词的表现范围。不过卢前也指出并非前人没有做过扩展词境的尝试,只是应者寥寥,没有改变词的处境:
北宋的苏东坡,南宋的辛稼轩,被正统词家始终承认为“变体”,不列入正宗之内的。像清初的陈嘉陵,有人批评他的《湖海楼词》是叫嚣,不够沉郁顿挫;但他的词中的确有前人所未有的意境,尤其是小令,用狮子搏兔的力量,言虽尽意却不尽。晚清的文芸阁先生,他也是崇尚苏辛的,我觉得也非苏辛所能限。他在《云起轩词钞》自序里说得很明白,认为一般以为梦窗碧山以外无词的,是“巨谬”!所以他也为正统派所排斥。[89]
苏辛的词虽然对后世影响颇大,但在当时却被称为“变体”,非词学正宗。而后清初陈维崧,卢前说他被人评为“叫嚣”,即陈廷焯说的“迦陵词气魄绝大,骨力绝迹,填词之富,古今无两。只一发无余,不及稼轩之浑厚沉郁”[90],认为虽然气魄很大,却始终无法与辛弃疾相匹敌。但卢前肯定了他的开扩之功,且认为他的小令极好。
卢前盛赞苏辛词,其实是受清末词坛审美取向的影响。卢前之前,文廷式也主张词法苏辛:
词也者,远继风骚,近沿乐府,岂小道欤?自朱竹垞以玉田为宗,所选《词综》,意旨枯寂,后人继之,尤为宂漫,以二窗为祖,视辛刘若雠。家法若斯,庸非巨谬![91]
可见文廷式将词的渊源追溯至《离骚》和乐府诗,认为词本地位极高,而朱彝尊编的《词综》所确立的美学趣味却让词沦为“意旨枯寂”的小道,这种“正统派”的审美取向过分推举“二窗”吴文英和周密,使得辛弃疾和刘改之豪放一派遭到贬斥。
卢前替陈迦陵和文廷式鸣不平,认为这些人为抗衡“正统派”所做的努力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只是所达到的效果毕竟有限,依然无法使词摆脱“所能表现的范围太狭小”的宿命。甚至他还极端地提出“词是自己没有了前途的了”的观点:
我很怀疑:词是自己没有前途的了!在这样的大时代中,我们的新体没能十分成熟,除了诗或曲以外,词还能写吗?我始终考虑着。[92]
所谓“这样的大时代”,即卢前所生活的政治几经动荡、日本侵华日益加剧的民国中后期,虽然胡适等人为新诗打开了一个局面,但并不成熟。尽管卢前自己也写新诗,但大批像卢前一样有良好旧学功底的学者还在进行旧体诗词曲的创作。词能否在这样的时代中重新获得生命力,按卢前自己的说法,似乎是“没有前途的了”。不过如果卢前通过简短的词史的梳理是为了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那他为什么还要写《中兴鼓吹》呢?
按卢前自己的描述,他平时也偶尔填词,但多为游戏笔墨。随着国内形势的加剧,他对词的态度逐渐发生变化。“九一八”事变后卢前曾作《满江红》一词送别友人:
《满江红》是最熟的牌调,趁着酒气无拘无束的将我要说的说个痛快,不管词不词,周不周,姜不姜,粗豪就粗豪,叫嚣就叫嚣。写成以后放在案头,被次公他们见到,竟意外的赞许,说:直似稼轩。[93]
这首词即诸本皆收录的《满江红·送往古北口者》(见上文所引),这便是《中兴鼓吹》的开始,亦即卢前找到一种写作创作风格的开始。
不过除了时局因素,卢前词作风格发生转变的主要原因是受龙榆生等上海词人的影响,但他似乎刻意回避了这一点。卢前在回溯《中兴鼓吹》的创作历程时,没有提到与沪上词人圈的互动,而这首词创作于1931年,此时卢前身处上海,在旧文人圈中比较活跃,第一次集结发表的《中兴鼓吹》正是作于此时,其词学观念显然受到龙榆生影响。龙榆生极力提倡作词的原因是朱疆村给他看了一本日本人今关彭所作的《清代及现代的诗余骈文界》一书,令之大受感愤:
受读既竟,因念词至今日,渐就衰微;偶以现代词人,询诸学子,甚或不能举其姓氏。彼东邦学者,犹能注意吾国词坛,而吾乃茫然无所知,言之不滋愧欤?[94]
当时词坛日渐式微,尤其年轻人习之者寥寥,故龙榆生发愿整理和研究词史,同时积极倡导创作。他在梳理词史时将词大致分为三派:
盖自温韦以来,迄于南塘之李后主、冯延巳,北宋之晏殊、欧阳修、晏几道,为令词之极则,已俨然自成一阶段焉。迨慢曲既兴,作者益众。疏密二派,疆域粗分。疏极于豪壮沉雄,自范仲淹、苏轼以下,晁补之、叶梦得、张孝祥、辛弃疾、陆游、刘克庄、刘辰翁、元好问之徒属之。密极于精深婉丽,自张先、柳永以下,秦观、贺铸、周邦彦、姜夔、史祖达、吴文英、王沂孙、张炎、周密之徒属之。虽各家亦多开径独行,而渊源所自,昭然可睹。学者果能于三派之内,撷取精英,进而推求其所以异趣之故,则于欣赏与创作,皆当受用无穷矣。[95]
龙榆生将词分为三派,北宋初期的词是“令词”,总为一派,而后词发展为“疏密”二派,“疏”派特点是“豪壮沉雄”,“密”派的特点是“精深婉丽”。宋以后的词创作,都不外乎这三类风格。无论欣赏和创作,都需要把握住这一特点。此时龙榆生并未过分尊崇哪一派,不过之后他在编《唐五代宋词选》时,却将豪放一派提到最高的位置。他在该书序中提出,“为了时代的关系”而“特从各家的全集里,提取声情并茂而又校易了解的作品,并且侧重于所谓豪放一派”,用这类词来“陶冶青年们的性灵,激荡青年们的志气,砥砺青年们的节操”[96],即用豪放词达到鼓舞青年士气的目的,这一宗旨与卢前推崇苏辛,学豪放派,并创作《中兴鼓吹》目的是一样的。卢前刻意不提龙榆生对自己作《中兴鼓吹》的影响,或是因为全面抗战爆发后,龙前往南京汪精卫政府任职、被重庆方面定为“汉奸文人”,使身在重庆的他闭口不谈。
在龙榆生效法苏辛豪放词的基础上,卢前尝试用词来书写自己在战争期间的见闻,拓展了词境。1938年之后,随后随着日军全面侵华,卢前带领全家内迁避难,以及后来以参政员身份视察前线的经验,使他的词内容上更加充实起来。在作鼓吹青年士气的豪放词的基础上,内容上刻意用词来记录真实事件,在语言上则力求质朴与简洁:
说起来很简单的:“在字面上力求其朴素,在表现的技术上力求其坚实。”这是我的信条。故意的“顿挫”,往往使作品更脆弱;故意的“粗豪”,往往使作品太浅薄。“多充实我们的生活,保持着丰富的热情,不为着写词去写词,似乎会有良好的收获。”这几句是我自己的心得。也许因此我得有较广大的读者。[97]
注重表现生活,语言平实、不刻意“粗豪”,意思表达得很显豁了。又如如卢前自作阐明创作主张的《中兴乐·代序》一词:
渐觉摩胸剑气沉,问谁肯作狂吟。辛刘语,冷落到而今。新词鼓吹中兴乐,雄风托,莫嫌才弱,将我手,写余心。
由“辛刘语,冷落到如今”可见,卢前自觉厕身苏辛、陈迦陵和文廷式一派,沿着他们的路继续扩展词的表现意境,因而唐圭璋批云:“嘉陵、云起以次,分鼎三足。”[98]即与陈迦陵、文廷式并称。“雄风托,莫嫌才弱”即吸收文廷式重意旨而不重技巧的创作观点。在另一首表现其创作观念的词《沁园春·论词示梦野》中,这一主张表达的更明确:
弟学词乎,今日而言,岂同曩时。算花间绮语,徒然丧志,后来柳贺,搔首弄姿。叹老嗟贫,流连光景,孤负如椽笔一枝。自南渡,始天生辛陆,大放厥辞。 於戏逝者如斯,念转益多师吾所师。便白石扬州,遗山并水,豪情逸兴,并作雄奇。天下兴亡,匹夫责在,我辈文章信有之。如何可,为他人抒写,儿女相思。[99]
“花间绮语,颓然丧志”、“如何为他人抒写,儿女相思”可看出,对柳永和贺铸为代表、承袭花间派抒写个人情感的词作,卢前持批评态度。他认为词的内容不仅是抒写“豪情逸兴”,而且还要承担起“天下兴亡”的文以载道之责任,关注当时局势,鼓舞国人志气。这一创作主张在当时得到了广泛认同,如汪辟疆批:“此词一气舒卷,极摧陷廊清之力,词家正法眼藏也。今日以文章报国者,尤宜知之。”又云:“此佛家奢摩他路也。十方微尘,国土众生,宜合掌承听,是真语,实语,如语,不诳语,不异语。”[100]认为是“文章报国”的典范。又如张敬的书评云:“著者宗法苏辛……可见其取法立意之大概,在能一扫纤丽,不事斧凿,为洗凡艳,而别开旗鼓。盖欲有所立以继前贤,警世之指甚厚也。”[101]可见卢前的创作是自觉地在开拓词的意境。需要说明的是,在作词之前,卢前早已因作曲而声明大显,他并非不擅长以词曲写“儿女相思”,而是刻意把词定义为书写时事,宣泄爱国豪情的文体,避免用词来抒写纤弱的个人化情感。
由此可见,一开始卢前对词的创作并未过多留意,认为这一文体本身早已丧失了生命力。在龙榆生的影响下,卢前加入沪上词人圈,研究词学、互相唱和。随着时局的动荡,卢前有意用词描写抗战内容,使得词的描写对象和主题得以扩展。在理论上通过梳理清初以来师法苏辛豪放一派的词人陈迦林和文廷式的观点,来确立起自己“在字面上力求其朴素,在表现的技术上力求其坚实”的词学主张,形成了自己特殊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