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元:为骈文立基而曲解“文笔论”

一、阮元:为骈文立基而曲解“文笔论”

阮元,作为扬州人,自小就受到深厚的《选》学传统的浸润。幼为《文选》学,八岁时,师从扬州名儒胡廷森(号西棽)学《文选》[1]。后与汪中、凌廷堪、孙梅等扬州学派人物交游,成为清代中期骈文派的中坚力量,仪征骈文渐有与桐城派古文分庭抗礼之势。桐城派响应官方的程朱理学,授人以法,文士学子纷纷响应,乃至后来有“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2]之叹;但扬州学派坚守“选学”传统,提倡骈文,以相抗争。方东树云:“掦州汪氏(中)谓:文之衰,自昌黎始。其后扬州学派皆主此论,力诋八家之文为伪体。”[3]孙梅的《四六丛话》和李兆洛的《骈体文钞》则是在姚鼐的《古文辞类纂》外,建构骈体文的统序和典范。而给予骈文派以理论支撑的,则是阮元对“文笔论”的重新阐释。阮元早年对“文笔之辨”并不自觉,汇辑有韵无韵文章的别集还命名为《诂经精舍文集》《研经室文初集》。40余岁后,“心窃不安,曰此可当古人所谓‘文’乎?僭矣,妄矣!一日读《周易·文言》,恍然曰:孔子所谓文者,此也。著《文言说》,乃屏去先所刻之文,而以经、史、子区别之,曰:此古人所谓‘笔’也,非‘文’也。然除此,则可谓之文者亦罕矣。六十岁后,乃据此削去‘文集’,只命曰‘集’而刻之”[4]。至道光年间刊刻《学海堂集》《研经室集》时,则都只名曰“集”,而不名为“文集”。除了《文言说》之外,阮元还作了《文韵说》《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序〉后》《与友人论古文书》等,申论他的“文笔论”和骈体文学观,并在学海堂以“文笔”策问课士,教儿子阮福与弟子拟对。阮福、刘天惠、梁国珍、侯康、梁光钊等人均撰《文笔考》之类文章,收入《研经室集三集》卷五或《学海堂集》卷七,并单独刊刻行世,以扩大影响,成为嘉庆、道光年间文学批评史上的重要事件。

阮元重新提出“文笔论”并加以新的诠释,实则是一种学术策略,旨在为骈文派的主张确立理论的根基。具体来说,其要义如下:

(一)采用“依经立论”的方式,将用韵比偶的骈文观上溯至《周易·文言》,试图确立其文学观念的正统合法性。“依经立论”是古人著书立说的一种基本思维方式,一旦某种论断在经典中找到依据,便似上升为不刊之论,不容质疑。因此,立论者总是想方设法地比附经典,甚至于牵强曲解。阮元的《文言说》就是采用这种方法来解释所谓孔子的《文言传》的。他说:

古人以简策传事者少,以口舌传事者多;以目治事者少,以口耳治事者多。故同为一言,转相告语,必有愆误。是必寡其词,协其音,以文其言,使人易于记诵,无能增改,且无方言俗语杂于其间,始能达意,始能行远。此孔子于《易》所以著《文言》之篇也。古人歌、诗、箴、铭、谚语,凡有韵之文,皆此道也。《尔雅·释训》,主于训蒙,“子子孙孙”以下,用韵者二十条,亦此道也。孔子于《乾》《坤》之言,自名曰“文”,此千古文章之祖也。为文章者,不务协音以成韵,修词以达远,使人易诵易记,而唯以单行之语,纵横恣肆,动辄千言万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谓直言之言、论难之语,非言之有文者也,非孔子之所谓文也。……然则千古之文,莫大于孔子之言《易》。孔子以用韵比偶之法,错综其言而自名曰“文”。何后人之必欲反孔子之道,而自命曰“文”,且尊之曰古也?

这一段话,正反论证,言之凿凿,似乎骈体文的规则在孔子《文言》中就已确立了,后人作“文”不用韵,不比偶,就是违反孔子之道!但是,《易传·文言》篇题的“文言”二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历来解释多有歧出:一曰“文王之言”。梁武帝云《文言》是文王所制,《文言》即“文王之言”的意思。二曰“文饰为言”。《经典释文》引庄氏云:“文谓文饰,以乾坤德大,故特文饰以为文言。”[5]三曰“释经文之言”。孔颖达《周易注疏》曰:“今谓夫子但赞明易道,申说义理,非是文饰华彩。当谓释二卦之经文,故称文言。”此外李鼎祚《周易集解》引刘解释曰:“依文而言其理,故曰文言”。阮元对于这些歧解均置之不顾,而仅取其中符合自己理论主张的“文饰为言”的解释为自己的理论确立根基,可谓立基不牢。所以后来章太炎在《文学总略》中重提梁武帝的解释以批驳阮元的说法。其实阮元所谓“孔子以用韵比偶之法错综其言而自名曰‘文’”,也是对前人“文饰为言”的有意曲解。刘勰《文心雕龙》的《原道》和《总术》都将《文言》解释为“言之文也”,即有文采的言,文是文采、文饰的意思,但并非阮元所谓“用韵比偶”那么狭隘。《文言说》作为骈文理论的核心,具有严重的理论缺陷。就连阮元的同乡后学李祖望也不能接受,重新作了一篇《文言说》,逐一批驳阮元的观点,李祖望提出《文言》“盖总文王之卦辞爻辞而解之也”,即承续梁武帝而非阮元的解释。针对阮元所谓《文言》多用韵多用偶,李祖望列举大量例子证明“《文言》有不韵者矣”,“《文言》有不偶者矣”;最后针锋相对地驳斥曰:“必以《易》乾坤之《文言》用韵用偶,为千古文章之祖,孔子故自名之曰文言,知非传《易》之本意矣。”[6]可见阮元作《文言说》将立其论,而适足自陷!

(二)兴起“文笔之辨”,曲解刘勰“文笔论”的内涵,将有韵、无韵之别偷换为骈、散之分。刘勰《文心雕龙·总术》曰:“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这是当时人们对于“文笔之辨”的基本认识。范晔《狱中与诸甥侄书》云:“手笔差易,文不拘韵故也。”即依是否用韵而区分文、笔。自唐代韩愈、柳宗元发起“古文运动”之后,“文笔论”不再是关注的重点,不再成为重要的文论命题。直到清代中期,人们提及这个话题时依然遵守刘勰的解释。如赵翼(1727—1814)《陔余丛考》卷二十二就说:“六朝所谓文笔,当以刘勰言为据也。”但是,阮元于道光三年(1823)在广州学海堂以文笔策问课士,发起了一场“文笔之辨”的讨论。阮元问曰:

六朝至唐,皆有长于文、长于笔之称,如颜延之云“竣得臣笔,测得臣文”是也。何者为文?何者为笔?何以宋以后不复分别此体?[7]

于是,阮福等人纷纷搜集、梳理文献,作《文笔对》《文笔考》,但已偏离了刘勰的原意而作了曲解。如阮福《文笔对》引录刘勰《文心雕龙·总术》文字之后,加按语,把它与萧统《文选序》相糅合,曰:

按,文笔之义,此最分明。盖文取乎沉思翰藻,吟咏哀思,故以有情辞声韵者为文;笔从聿,亦名不聿。聿,述也,故直言无文采者为笔。《史记》:“《春秋》笔则笔。”是笔为据事而书之证。[8]

后又征引文献,按语曰:“笔即记事之属”,“笔为无藻韵之著作之名”,“凡类于传志者,不得称文。”本来笔与文,一无韵,一有韵,区别的标准在押韵与否。而阮福的解释,在“韵”之外加上“藻”,这样一来,“笔”是无韵无藻饰,“文”是有韵有藻饰,记事的传志之类文章是“笔”而非“文”。记事传志,是唐宋以后古文家之所长。这里已经透出将“文笔之辨”扩大到“骈散之争”的苗头。刘天惠《文笔考》的观点基本相同,谓“凡骈俪藻翰皆得谓文”,笔“皆为直言序述之辞,体近乎乙部,义托于龙门(按,指司马迁《史记》),乃文海之别裁”。梁国珍《文笔考》结论说:“总而考之,韵语比偶者为文,单行散体者为笔。”这已显然违背了六朝“文笔论”的原初含义,而将“文笔之辨”偷换为“骈散之争”,文是骈体,笔是散体。梁光钊《文笔考》也曲承阮元之意,说:“沉思翰藻之谓文,纪事直达之谓笔。”并将文笔之分上溯到孔子时代:“孔子赞《易》,有《文言》,其为言也,比偶而有韵,错杂而成章,灿然有文,故文之;孔子作《春秋》,笔则笔,其为书也,以纪事为褒贬,振笔直书,故笔之。文笔之分,当自此始。”这种将文笔论追溯到孔子撰《文言》《春秋》,与阮元《文言说》依经立论的策略如出一辙,其讹误不足深辩,郭绍虞曾批驳之(详下)。

阮元及其弟子的“文笔考”,虽然采用汉学家的考据方法,勾稽大量史料作考辨;但很明显,他们并没有遵守实事求是的原则,恪守“文笔论”的本来含义,而是有意地加以曲解,在是否有韵之外还加上了骈散的问题,将“文笔之辨”转化为“骈散之争”,并表现出鲜明的尊“文”黜“笔”的态度,这实际上是在为骈体文争取合法性,是攻击当时桐城派古文的一种学术策略。当时受到阮元影响的年轻人力钧在《文笔辨》中直接说:“六朝近于文,八家近于笔。今之骈体、散行,即古文笔之名所变焉者也。”[9]可见,阮元的这种曲解在当时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影响。

问题是,“文笔”与“骈散”并不是一一对应的,并不可以无缝对接。骈体文的基本特征是句式骈俪对偶,而不是押韵。事实上,大量的骈体文章是不押韵的,只有其中的骈体赋,才讲究押脚韵。因此按照刘勰的说法,骈文应该是“笔”而非“文”;骈文派标举的典范即萧统《文选》,既收有韵的文,也收了无韵的笔,并非如阮元等人所说是“文”而非“笔”。可见,将“文笔之辨”转化为“骈散之争”,并不能自圆其说。其中的理论漏洞,连阮福都发现了。发问曰:

《文心雕龙》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据此,则梁时恒言有韵者乃可谓之文,而昭明《文选》所选之文,不押韵脚甚多,何也?

道光五年(1825),阮元作《文韵说》,就是试图解答这个问题,曰:

梁时恒言所谓韵者,固指押脚韵,亦兼谓章句中之音韵,即古人所言之宫羽,今人所言之平仄也。……休文此说,乃指各文章句之内,有音韵宫羽而言,非谓句末之押脚韵也。是以声韵流变,而成四六,亦只论章句中之平仄,不复有押脚韵也。四六乃有韵文之极致,不得谓之为无韵之文也。……综而论之,凡文者,在声为宫商,在色为翰藻。[10]

本来仅仅是有韵、无韵区别的文笔论,到阮元手里,还加上了翰藻与直言的区别,文有翰藻,笔为直言;而且,对于“韵”,阮元也作了新的解释,谓“韵”不只是押脚韵,还可指章句中的音韵。这样一来,本来属于“笔”的四六骈体文,虽然句末不押韵,但句中声韵流变,乃是“有韵文之极致”,便不是无韵的“笔”,而是有韵的“文”了。这看似有理,实则也是曲解。刘勰《文心雕龙·声律》曰:“异音相从谓之和,同声相应谓之韵。”阮元所谓“章句中之平仄”,即刘勰“异音相从谓之和”的意思,绝非是“同声相应”的韵。文笔之辨,乃以句末是否用韵为依据,而非根据章句中的平仄。阮元这样的曲解,是难以令人信服的。近人王肇祥《文笔说》驳斥云:

阮伯元谓齐梁有韵为文,无韵为笔,所谓韵者,兼赅句中宫羽,不仅指句末用韵。其说弘通,但非所论于齐梁文笔之分途也。齐梁文笔,以韵为限,确指句末之韵。[11]

郭绍虞也批驳说:“他(阮元)这样曲解六朝有韵为文之说,所以断以偶语俪辞为文。殊不知六朝‘文’、‘笔’二字之意义,只指有韵、无韵之分,并不是指骈俪、散行之别。”[12]这都击中了阮元“文笔论”的软肋,阮元实际上偷换了概念。

(三)发挥萧统《文选序》的文学观,严格地将“文”与经、子、史分别开来,本意旨在排斥当时的桐城派古文,客观上强调了“文”的独立性。萧统《文选》不收经、子、史(除了“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的赞论序述)。阮元在确立了“用韵比偶”的骈文观的同时,明确在文与经、子、史之间划界,突出骈文的正统性,而将唐宋以降的古文一概归入子、史之中,排除在“文”之外,剥夺古文的“文”的资格。阮元说:

昭明以为经也、子也、史也,非可专名之为文也;专名为文,必沉思翰藻而后可也。……自唐宋韩、苏诸大家以奇偶相生之文为八代之衰而矫之,于是昭明所不选者,反皆为诸家所取,故其所著者非经即子,非子即史,求合于昭明《序》所谓文者,鲜矣。[13]

《选序》之法,于经、子、史三家,不加甄录,为其以立意纪事为本,非沉思翰藻之比也。今之为古文者,以彼所弃,为我所取,立意纪事为本,非沉思翰藻之比也。今之为古文者,以彼所弃,为我所取,立意之外,唯有纪事,是乃子、史正流,终与文章有别。[14]

然则今人所使单行之文,极其奥折奔放者,乃古之笔,非古之文也。[15]

阮元的逻辑是:从骈散的角度说,经、子、史多奇少偶,唐宋八大家取以为法,尚奇不尚偶;若将经、子、史排斥在“文”之外,那么唐宋八大家的古文,自然就是“笔”而非“文”了。从纪事抒情的角度说,“子夏《诗序》‘情文声音’一节,乃千古声韵、性情、排偶之祖”,“文”须吟咏性情、流连哀思;而经、子、史“以立意纪事为本”,唐宋八家的古文“立意之外,唯有纪事”,属于子史的正流,而不同于萧统所谓的文章。归根到底,当时桐城派所提倡的“单行之文”,只能称得上是“笔”而非古之“文”。学海堂的学生梁光钊《文笔考》直接就说:“昭明所选多文,唐宋八家多笔。韩、柳、欧、苏散行之笔,奥衍灏瀚,好古之士靡然从之;论者乃薄《选》体为衰,以散行为古。既尊之为古,且专名之为文,故文、笔不复分别矣。”阮元等人之所以反复计较文、笔的分别,就是要消解桐城派“好古之士”尊崇韩、柳、欧、苏散行古文的正统性和合法性,而为骈文派张本立说。

阮元等人如此执拗地崇骈黜散,难免陷入理论的谬见。他在《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序〉后》竟然提出“四书排偶之文,真乃上接唐宋四六为一派,为文之正统也”[16],把八股文视为正统,恰是暴露出他的骈文理论的褊狭。但是,他们放弃了古文家“文以明道”“文以载道”之类表达义理的诉求,强调文章的声韵、性情、排偶属性,严格将文与经、子、史区别开来,从文学批评史的角度看,对于文学的独立性发展是有意义的。邱培超说:“看似阮元学圈为骈文发声,为骈文立一正统。事实上,他们深层目的是欲令文独立于道之外,为文与其他知识领域作一切割,独立成为有别于经、史、子的另一知识领域。”[17]或许不能直接说阮元等人已经明确具有文章独立性的意识,但是如此鲜明地将文与经、子、史分开,客观上强调了“文”的独立性,成为近现代文学独立论的重要的传统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