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虽品评不易，而《石遗室诗话》中还是评骘了当时许多诗人，相比于前文所说的不惬意而言，石遗的品评曾引起作者本人极大的不满，《石遗室诗话》卷九：
今春在海藏楼，见苏堪诗有为审言作者，似颇着意。因问审言何人，苏堪言李姓详名，有著述，能诗。近见杂报端有数首，非近日妙手空空一派，急录之。[17]
李详(1858—1931)，字审言，江苏兴化人。工诗文考证，著作甚多。查海藏日记可知，李详与郑孝胥相识于民国二年(1913)。《郑孝胥日记》3月10日：“有李审言名详者与大七书，索余诗，且示癸卯旧作《读海藏楼诗》七律一首。”[18]癸卯即光绪二十九年(1903)，距此时已经是十年之前了。对于审言赠海藏的这首诗，《今传是楼诗话》也很推崇：
题海藏集者众矣，弢庵先生外，要推李审言详诗云：“一世风流魏晋人，诛茅穿径自藏身。山河已改将焉托，皮骨犹存莫论贫。东阁吏羞丞相薛，南宗诗并考功陈。李邕求识行能遂，浩荡闲鸥想渐驯。”自注：“君与伯严吏部，屹为二宗，如禅家之有能、秀云。”[19]
李详的这首旧作对郑孝胥触动很大，第二天郑孝胥即以诗回赠。仅仅隔了一天，李详又再次寄诗给郑。14日，“往访李审言，遗余新作文数首及所著《愧生丛录》”[20]。15日，郑孝胥在日记中记载读李详的《赵孺人事述》，称“其辞甚哀”[21]。19日，李审言来简催他作诗，郑回信“请何日来此更谈一次，方能命笔”[22]。27日，郑孝胥为作《李审言室赵孺人诗》，见《海藏楼诗集》卷八。从郑孝胥读到李详的诗，到他为李详亡妻作诗。不足二十天，二人来往极为频繁密切，大有相见恨晚之感。4月7日，陈衍离开北京回福建，11日途经上海，与郑孝胥小坐于海藏楼，当晚即登船离开。《诗话》所言“今春在海藏楼，见苏堪诗有为审言作者，似颇着意”，即指此时。他虽然并没有见到李详，而从郑孝胥写给李详的诗，就可判断郑对其甚为在意。之后在报纸上看到李详的诗作，遂录入《石遗室诗话》，并以“非妙手空空儿”评之。“妙手空空儿”出自李昉《太平广记》卷一百九十四引裴刑《传奇·聂隐娘》：“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后亦指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李详看到陈衍对自己诗的评价之后，大为不满，即赋诗为寄。《石遗室诗话》卷一七：
余于前编《诗话》偶录李审言数诗，谓非近日诗人妙手空空者可比。审言见之，谓“石遗殆未知余论诗之说见于《拭觚》者”。记以一诗云：“偶闻北海知刘备，惜未任华遇少陵。儇薄自迷三里雾，烦欹谁办一柈冰。游吴物论惟轻宋，(自注：赵秋谷游吴门事，阮吾山谓所指者西陂耳。)朝鲁宗盟竟长滕。心折长芦吾已久，别材非学最难凭。”沧浪论诗，余所不凭，曾于罗瘿庵诗叙畅言之。惜审言所著《拭觚》终未之见。至此诗使事雅切，仍以“非妙手空空儿”评之耳。[23]
这首诗题为《侯官陈石遗诗话载余数诗谓非妙手空空可比石遗殆未知余论诗之说见于拭觚记以一诗》(《学制斋诗钞》卷三)，亦见收于《近代诗钞》第十六册。“游吴物论惟轻宋”，自注称赵执信游吴门，阮吾山谓所指者即宋荦。宋荦(1634—1714)，字仲牧，号漫堂、西陂。阮葵生(1727—1789)，字宝诚，号吾山，江苏淮安人。著有《茶余客话》。检《茶余客话》卷十一：
《蚕尾集·寄宋开府》云：“尚书北阙霜侵鬓，开府江南雪满头。谁识朱颜两年少，王扬州与宋黄州。”其意甚隐。壬申至都下，晤董曲江云：赵秋谷罢馆职，益修憾阮翁，屡游吴中，与吴修龄为莫逆交。一日酒酣，语修龄曰：“迩日论诗，唯位尊而年高者斯称巨子耳。”时商丘方巡抚吴门，闻是语遂述于阮翁，故答诗云尔。予谓此特漫堂假阮翁以自夸于人耳，其实漫堂固不在秋谷所指议中也。[24]
阮吾山之意赵执信所讥议者并非宋荦，而是宋荦自己对号入座，假借渔洋以自夸，审言于此误读吾山意。朱彝尊晚年字号“小长芦钓鱼师”，“别材非学”为严羽《沧浪诗话》中的主张。其实石遗与审言均不屑沧浪的诗论，也同样心折朱彝尊。《拭觚》中论及诗学观念可见卷二“李爱伯张文襄诗”条：
宋严羽创“诗有别材，非关乎学”之说，空疏耳学之士，藉以自便。吟风弄月，流连光景，大半筐箧中物。一遇郑重题咏，扬榷今古，即瞠目腐毫，莫敢应命。……国初之诗，以朱、王为大宗，竹垞隶事清新，铢两悉称。阮亭贪使事实，而情意每有不属，故为秋谷、潜邱所讥。初白薄弱，樊榭伤于典实，两失其平，俱非正轨。瓯北病与樊榭相似，而工致不及。[25]
不仅批评了严羽的诗学，兼论及渔洋、竹垞、初白、瓯北诸家，此段几可为“心折长芦吾已久，别材非学最难凭”两句之脚注，可惜陈衍并未看到他的这番论述。称这首诗“使事雅切”，仍以“非妙手空空儿”评之，亦可见“妙手空空”确与多读书以及“用事雅切”相对。石遗此评影响甚大，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论及审言即本石遗说：
审言本精《选学》及杜、韩，益以博览，及为同光体，言皆有物，迥异乎妙手空空者矣。(按：近人学宋，多借一二空灵字面可彼可此者，填委成篇，为世诟病。杨圣遗、秦右衡、李审言诸家，皆一生手不释卷，博闻殚见，诗虽稍异，特出之以示准则。[26]
然而此事似乎并未结束，李详见石遗看到自己的诗之后仍以前语为评，再次寄书陈衍[27]。实际上，“非妙手空空儿”实为陈衍赞美李详的诗，绝非当时诗学主沧浪之辈可比；而于李详来说，他本不屑沧浪，又何必待石遗以不似沧浪来评骘。陈衍以此为评，实未着痒处。民国十二年(1923)，李详觞陈衍于酒楼，请叙其诗。此时陈衍显然已经知道了李详的诗学所在，这篇叙重点讨论了读书与用事的关系：
余屡言，诗之为道，易为而难工。工也者，必有异乎众人之为，则读书不读书之辨也。诗莫盛于唐，唐之诗，莫盛于杜子美。子美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子美之言信，则严沧浪“诗有别才非关学”之言误矣。然非沧浪之误也。……故沧浪又曰：“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故别材不关学者，言其始事，多读书云云，言其终事，沧浪固未误也。[28]
此时和他早前在《罗瘿庵诗叙》及《石遗室诗话》中对沧浪的全盘批判已迥然不同。对于石遗、审言两家误解沧浪一节，钱钟书《谈艺录》所论甚精当：
沧浪之说，周匝无病。朱竹垞《斋中读书》五古第十一首妄肆诋諆，盖“贪多”人习气。李审言丈读书素留心小处，竟乃为竹垞推波张焰，作诗曰：“心折长芦吾已久，别材非学最难凭。”陈石遗丈初作《罗瘿庵诗叙》，亦沿竹垞之讹；及《石遗室文四集》为审言作诗叙，始谓沧浪未误，“不关学言其始事，略如子美读破万卷、下笔有神也”云云。……沧浪主别才，而以学充之；石遗主博学，而以才驭之，虽回护沧浪，已大失沧浪之真矣。[29]
由此可见，审言、石遗俱从心悦诚服之竹垞处开始误解沧浪，石遗之后虽有回护之词，已失沧浪之真。民国二十年(1931)，李详卒于兴化。陈衍作五言诗哭之。其子承佑请陈衍为铭文，遂作《李君审言墓志铭》，刊载于《国学商兑》1933年第1卷第1期；又见于《学术世界》1936年第2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