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社“四声之争”的起因与过程
午社“四声”之争主要以文章和书信的形式刊登在龙榆生主持的《同声月刊》上,时间是1941年第一卷的第三号至第八号,但若论“四声”之争的本身,则早在1939年午社成立之初就开始了。据夏承焘先生《天风阁学词日记》1939年7月30日的记录:“宴谈至三时。疚翁与吷翁(冒广生与夏敬观,笔者注)言语时时参商”[2]此处并没写明为何“时时参商”,但从以后的书信和文章看,两人的词学观不同,多有冲突,“参商”的内容显然与“四声之争”相关。“四声之争”的直接起因是冒广生在同年七月,即与夏承焘日记所记差不多同时所写的一篇长文《四声破迷》,此文后改名《四声钩沉》,发表在1941年5月的《学林》第七辑。文章虽然两年后才发表,但成文后即在午社以及朋友圈里流传,并引起争论。
《四声钩沉》就其写作动机而言,主要是反对晚清以来词坛严守四声的做法,但他在文章中提出两个重要观点,其一,宋人并不守四声;其二,四声并不是指平上去入。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冒广生仔细分析了周邦彦的同调之作,又取方千里、杨泽民、陈允平三家的《和清真词》加以对勘,“则几无一韵四声相同者。而世人乃狃于万红友谓‘千里一集,方氏和章,无一字而相违,更四声之尽合’之一言,而自汩其性灵,钻身鼠壤之中而不能出也”[3]。又说:
然则填词无四声乎?曰有。四声者,宫、商、角、羽,非平、上、去、入也。[4]
冒氏随后举琵琶四弦之例,以曲证词,用差不多三分之一的篇幅证明四声是指宫、商、角、羽。文章彻底颠覆了大家对四声的传统认识,一经发出,立即引起争论。
最早提出不同意见的是夏承焘。他于1940年3月10日到4月22日,以四十天时间撰写《词四声平亭》一文,“平亭”按字面意思,指研究、斟酌,使得其平,亦即评议之意,据《天风阁学词日记》1940年8月8日条,冒鹤亭似不悦“平亭”二字。此文虽曰“平亭”,实际上商榷的意味甚浓。文章发表于《之江中国文学会集刊》第五期,开篇呼应冒鹤亭反对守四声的观点,指出“自万红友为《词律》,清馆臣为《四库提要》,谓方千里、吴梦窗和清真词,尽依四声,不但遵其平仄。后来词家,欲因难以见巧者,辄奉为准绳,不稍违越。高明者病其拘泥,又欲一切摧陷之,谓词中乐律,本非四声所能尽,守此虚器,转累性真”[5]。随后笔锋一转,专门讨论“四声”问题:
予细稽旧借,粗获新知,知唐词自飞卿始严平仄,宋初晏柳,渐辨上去,三变偶谨入声,清真益以变化,其兼守四声者,犹仅限于警句及结拍。自南渡方、吴以还,拘墟过情,字字填砌,乃滋丛弊。逮乎宋季,守斋、寄闲之徒,高谈律吕,细剖阴阳,则守之者愈难,知之者亦鲜矣。[6]
作者虽没有直接反驳冒氏的“四声说”,但通过对宋人填词历史的回顾,勾勒出唐宋词人辨“四声”的发展过程,其实是用事实在说明:填词是有“四声”的,而且从温庭筠、晏殊到柳永、周邦彦,词人对“四声”辨别与遵守是从无到有,从宽到严,逐渐在发展。文章用大量篇幅分析了上述词家的具体作品,指出飞卿“守律之严,实前人所未有。但所辨仅在平仄,犹未尝有上去之分”。“五代词家,大都师范飞卿。冯延巳之《酒泉子》六首,毛熙震之《后庭花》三首,虽为拗体,而仅辨平仄,亦犹飞卿旧规也。惟韦端已《浣花》一编,似乎渐辨去声。”只有到了宋代,“晏同叔始辨去声”,但这时的辨去声,也仅仅“严于结拍”。到了柳永,才能“渐辨上去”,并“偶谨入声”,为什么到了柳永才开始对“入声”的辨识与使用,作者从方言的角度提出十分精到的见解,“北音不辨入声,元曲‘入派三声’之法,宋词已先有之”。“盖三变闽人,闽音明辨四声,非如北产温韦,仅分平仄”。但尽管如此,“《乐章集》中严分上去者,犹不过十之二三”,只有到周邦彦,才真正对四声有了比较严格的辨识与运用。作者认为,与柳永等相比,清真不仅更讲究上去,“除《南乡子》、《浣溪沙》,《望江南》诸小令外,其工拗句、严上去者,十居七八”。而且注意到入声的运用,“予故谓入声之辨别,萌于三变,而亦严于清真,不但上去为然也。”由此,作者认为:“词声之由疏而密,由辨平仄而四声,而五音阴阳”[7]。总体趋势是愈来愈严格,愈来愈讲究。对于这种发展趋势,作者并没有反对,相反,认为词律渐严是一种进步,“故由辨平仄而渐臻为辨五音阴阳,正词律后密于前,为词学之进步。字声辨析愈明,则其合乐之功愈显,此无可疑者。”[8]关键是何如驾驭词律,为我所用。他总结道:
总之,四入声词,至清真而极变化。唯其知乐,故能神明于矩矱之中。今观其上下片相同之调,严者固一声不苟,宽者往往二三合而四五离。是正由其殚精律吕,故知其轻重缓急,不必如后来方杨之一一拘泥也。读周词如不明此义,将谓清真四声之例,犹不如方杨之纯,则疑子贡而贤于仲尼矣。盖清真提举大晟,顾曲名堂,非如方杨生丁词乐失坠之后。故其四声宽严之别,即其音律死活之分。此词律一大关键。而自万红友以来,知其一而蒙然其二,致后人学步方杨者,争去康衢而航乎断港。[9]
可见,周邦彦由于深明词乐,能将“四声”运用自如,所谓“能神明于矩矱之中”,毫不拘泥,因此同调之作,未必四声尽合,就如冒广生指出的那样。而方千里、杨泽民等无周邦彦之才,加之生于词乐失坠之后,无法掌握“四声”运用之关键,又生怕失律,除了死扣“四声”,一味模拟,并无他法,于是“活声律”变为“死声律”。而万树以后,再以方、杨为榜样,严守“四声”,不仅毫无必要,且显得滑稽,因此作者讥之为“争去康衢而航乎断港”。
比较冒、夏两文,相同之处是均反对晚清以来严守“四声”的风气,相异之处是反对“四声”的依据与方法完全不同:冒鹤亭是否定填词有平上去入的“四声”存在,以此直捣“四声”派的老巢,既然填词无“四声”,自然不用再去严守,十分干脆、彻底。只是宋人不守“四声”,以及“四声”为宫商角羽的观点并不符合事实,难以为大家所接受。夏承焘从分析作品入手,不仅证实“四声”的客观存在,而且梳理出了“四声”在填词过程中的发展过程,肯定其对词律的作用,只是认为“声律”有死、活之别,如果不明就里,一味模仿,就是死声律,不仅不合“声律”之道,还拘手禁足,严重影响真实性情的表达,“是名为崇律,实将亡词也”[10]。
文章完成后,夏承焘寄给午社成员听取意见,《天风阁学词日记》1940年8月11日条:“发夏吷翁信,附去孟劬先生信,孟劬嘱转呈也。以《词四声平亭》寄陆微昭、胡宛春,请举反证以相辨难,为学术明此一义。社中老辈于此多不尽了了,且各有成见,唯不知吷翁有何议论耳。”1940年8月17日条:“得夏吷翁书,论予《词四声平亭》。”可见是夏氏主动征询各方意见,尤其是夏敬观的意见。这些意见主要以书信和短文的形式表现出来,并由龙榆生先生集中发表在《同声月刊》上。综合而言,各家意见大体分为两类:
其一是以吴眉孙代表,认为四声和五声是两回事,两者没有关系。吴眉孙属于争论中比较活跃的学者,意见表达很直接,观点鲜明。他仔细阅读夏承焘的文章,十分赞同,《天风阁学词日记》1940年8月1日条:“午后过眉孙翁久谈,至八时归。眉孙甚爱予四声平亭,谓先后共阅五过,记其疑问于书眉,细如蝇头。谓有长函与予,已具草稿。”此处提到的长函不能确指,但《同声月刊》1941年第1卷3号披露其致夏承焘三函,均是讨论“四声”问题,其中第一函:“大著《四声平亭》一卷,元元本本,切理厌心,洵今日词林中不刊之论。”[11]给予极高评价。除了有关“四声”的书信外,吴眉孙还专门写了《四声说》(一)、(二)、(三)、(四)四篇短论,刊登在《同声月刊》1941年第1卷第6号和第7号。《四声说(二)》分析了四声说的源起、发展过程后,得出结论:“由此观之,盖宫商角徵羽之五音为一事,平上去入之四声又为一事。”又说“运用于诗文者,只有四声,并无五音”[12]。至于“四声”与音乐的关系,他认为:“律吕且无所谓平仄,更安有所谓四声哉。”“则歌词者,乃歌字谱之工尺,而非平上去入之四声,明矣。”[13]显然,他认为两者没有什么关系,并说:“永明四声本以制韵,今之谈宋词尊四声者,于韵之上去通叶,概不置论,独执四声以论句中之字。而字声之如何配合工尺以入歌,又莫能名其妙,将何以使人心悦诚服哉。”[14]
其二以张尔田、夏敬观为代表,他们同意“四声”和“五音”是两回事的观点,但认为两者有一定联系。相比吴眉孙,他们的观点比较冷静,也比较符合实际。夏敬观是午社中年辈及声望均比较高的,午社并没有社长,但从实际作用看,夏敬观可以看作是一个类似领袖式的人物,因此如上所述,夏承焘比较在意他的意见。夏敬观与夏承焘有论“四声”的书信往来,这些书信并未在《同声月刊》披露,但在夏承焘的日记里有记录。1940年8月1日条:“以四声平亭寄夏吷庵、冒鹤亭二老。”8月17日条:“得夏吷翁书,论予四声平亭。谓文人作词,付乐工作谱,乐工编谱二十八调,有一调合者,即为合律,否则须改动字句。故宋词有二调句法平仄同而入二律者,或同调而句法平仄有更变者,皆是作成后迁就音律所致。此说甚新。又谓研求音律,四声阴阳皆不可抹杀。鹤亭以曲证词,似尤不可,嘱转请孟劬翁印可。”夏敬观此段文字有两层意思,一层是明确表示“鹤亭以曲证词,似尤不可”。第二层则认为四声阴阳与乐谱有配合的问题,两者有密切联系。前一层意思针对冒广生“四声”为宫商角羽的说法,认为“四声”与“五音”是两回事;后一层意思则与吴眉孙“四声”与“律吕”无涉的观点相反,认为两者关系十分密切。
张尔田有《与龙榆生论四声书》,刊载于《同声月刊》1941年第1卷第8号,观点与夏敬观接近,但又作了补充与发挥:
眉孙谓四声与五音为二事,独具炯眼,谓四声与五音一无关涉,则鄙意尚不能无说。颇疑四声之说,即从五音进一步研究而来。盖吾人之唱歌,有字音,有曲音,唇齿等所发之音为字音,弦管所发之音为曲音,平上去入字音也,五音十二律曲音也。伶工不用宫商角徵羽,则以十六字谱代之,奏歌时二者必须调剂,方能成歌动听。段安节《琵琶录》,以四声分配宫商角羽,此必唐时乐工相传之旧,惜其为说简略。
与夏敬观一样,他同意吴眉孙“四声与五音为二事”的观点,这观点其实来自夏承焘,只不过夏氏只谈具体的事例,勾勒“四声”的演变过程,没有直接说出来而已,但张氏又明确表明,不同意吴眉孙“四声与五音一无关涉”的观点。与夏敬观相比,张尔田说得更加明白,认为唱歌是字音与曲音的结合,两者只有完美配合,才能美听。古人深知此理,因此伶工奏歌时常常加以调剂,段安节《琵琶录》也有记载,但自从词乐失传,“四声”与“五音”再难配合,“自来韵学诸家,只知字音,而不顾到曲音,考乐律者,又只知弦管之音,而不顾到唱歌。则虽谓四声与五音无涉也,亦无不可。是说也,或可为吴夏两君折中”[15]。既分析历史,又面对现实,十分具有说服力,是这场“四声之争”中相对客观、合理的意见。
除了夏敬观、张尔田外,持类似观点还有陈能群和施则敬,前者有《词用平仄四声要诀》一文,刊载于《同声月刊》1941年第1卷3号,后者有《与龙榆生论四声书》刊载于《同声月刊》1941年第1卷10号。但两人主要探论“四声”与“五音”的关系,认为两者有一定的联系,但不必苛求。相比其他学者,两人的观点比较平和,尤其是陈能群,基本上是一种就事论事的讨论,并没有参与到争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