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短篇小说之前奏
姚鹓雏是民初短篇小说革新的积极探索者,他在长期编译西方小说的文学实践中,受其刺激与启迪,并感应时代之召唤,积极进行短篇小说创作的文体试验。这些试验非常多元且富有前瞻性,或多或少地影响了现代小说作家,有力地推动了我国短篇小说的现代转型。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其将人生经历融入其中的“自叙传”小说,如《槐淘絮语》《长天遗响》《纪念画》《天然学校》《几园》等。据《南社人物传》记载:“鹓雏7岁丧母,依外家何氏抚养成长。”[15]这则材料在其他有关传记中很少提及,而出于其长女、长婿笔下是可信的,这从他的一些“自叙传”小说中亦可得到印证。《纪念画》就是一篇集中回忆此段生活的小说。小说给读者贡献了四帧“纪念画”:一是在外婆家安适顽皮的童年生活。小说中,“佶儿”七岁丧母,八九岁依外家生活都是纪实。通过这幅“纪念画”作者着意表现了外祖母对“佶儿”的疼爱和教养。二是少年时在外祖母疼爱中的刻苦读书生活。作者在这幅画中着意描写了外祖母临终时对“佶儿”前途的嘱托,希望“佶儿”的父亲“将来总不要放佶儿出远门”,使其安分在家谋生活。这是老人“平安即福”的朴素愿望。三是外祖母逝世,弥留之际,“看着我还说了句‘佶儿,快将衣服穿上’”,真所谓语短情长,令“佶儿”无限伤心。四是出国前,到外祖母坟前拜别。这也是纪实,民国七年(1918)春,作者应聘赴新加坡《国民日报》馆任职,这与小说中所记也相吻合。这篇小说明显呈现出一些“新”的、“试验性”的特征。首先是白话散文体,小说主要意在抒情,淡化了情节,宛如一篇闲话家常的现代散文,对外祖母的无限感激与深切怀念在疏朗的笔墨中自然流泻出来,标志着姚鹓雏短篇小说的创新。其次是精巧的构思,“纪念画”的标题就一新读者耳目,四幅画面接连放映,按照时间顺序依次展演了外祖母与“我”的情感故事,让观者为之感动。虽然作者刻意求“新”,但小说还是留有一些“旧”的痕迹,如开头、结尾的题诗抒怀,中间偶然使用骈四俪六的语言等。这正体现出小说现代转型的艰难性,它绝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天然学校》也是一篇与此相类似的白话散文体小说,写了“我”童年时代自由自在的生活。《几园》记述“余”与松江名士杨了公等人的交游,主要是为杨了公立传。此篇之散文化、非小说化的特征更加显著,在当时试验性更强。杨了公是最早垂青于姚鹓雏的乡贤前辈,其人慷慨好义、扶危济困、诗酒风流、高风逸韵,是近代江南文人的典型代表,对姚鹓雏一生影响很大。《长天遗响》写出国前,少年与丽人的一次临别晚宴,大概是作者追忆旧情之作。《槐淘絮语》则写“我”从南洋回来,上坟时巧遇旧日北里情人的故事,表达了“重闻迷蛱蝶,无复问桃花”的怅惘情绪。上述“自叙传”小说都是比较纪实的,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姚鹓雏的人生轨迹与情感世界。而更重要的是这些小说的出现,有力地推进了小说的现代转型,陈平原认为现代小说发展趋向的一个重要表现是非情节因素的崛起与情节功能的削弱[16]。姚氏“自叙传”小说的突出特征正是运用环境描写、心理描写,以及穿插对话的方式,来有意削弱传统小说那种以情节为中心的叙述结构,呈现出了比较鲜明的现代色彩。可以说,这些小说对历史中人生状态的空间性书写,打破了古代短篇小说对历史性过程(故事情节)做时间性讲述的模式,这与以鲁迅为代表的现代小说家所努力的方向是一致的。另外,姚鹓雏对“自叙传”小说处女地的开垦,与其后继续开拓这一文学领地的以郁达夫为代表的现代小说家亦有异曲同工之妙,后者是否受过前者的影响,也大可研究。
除此之外,姚鹓雏还在短篇小说的形式、内容上做过多种试验。如他写的《奢》是一篇哲理小说,以一位高僧与一位书生的答辩为主要内容,阐释聪明人为“妄想”——精神上的奢——蛊惑终身的道理。《本能》是一篇对话体的问题小说,红豆先生思考的是人的“本能”问题,小说含有人人平等的现代思想。《童话》写的是一个男孩眼中的世界,充满了童趣,从语言、到内容都非常贴合儿童的心理,是我国早期难得的童话佳作。《风云情话》则是两则由诗境化出来的小说。第一则小说营构的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17]的意境。第二则呈现的则是“闻逐樵夫闲看棋”[18]的闲适之境。两则小说均淡化了情节,以写景抒情为主。两篇中,单写景的部分几乎占了全文的一半,如《风云情话(二)》中写道:
春风一至,那卵色天上散着鱼鳞断锦,觉得软暖之气便从这里面散将出来。道傍野草开着,娇小疏艳的花儿,似乎向人微微展笑。我那一天偶然郊行,走的乏了,便在一个村落茶店中歇了下来。这村落不知叫什么名字,疏疏落落的,也不满十来家人家,倒一面临着大湖,那绿波千顷,掩映上来,逼的人衣袂须眉都成了绿色,茶店傍边有几棵合抱不来的桧树,树枝上一只黄莺儿,叫个不住。低头一看,树底下还有二个老者坐着围棋消遣呢。[19]
这样的写法出现在1916年,应当算是新颖别致的创造了,它与“五四”以后“新文学家”所追求的小说散文化、意境化也颇有共通之处。
综观姚鹓雏的短篇小说创作,其最突出的特征是摹拟与试验。作为从传统走向现代的小说家,他大量创作效“传奇体”的小说是希图在旧底子上绣出新花样,通过努力,他和叶小凤等同道也的确形成了“传奇体”的新流脉。时至今日,这一传统小说体式最为核心的精神——“传奇”(作意好奇,追求奇味)——仍为一些作家所继承、并继续得到不少读者的喜爱,就此而论,姚氏等民初作家实在功不可没。作为以“文宗畏庐”编译域外小说而闻名的小说家,姚鹓雏自觉采西方之石来攻东方之玉,在写人、叙事及环境、心理描写等方面积极进行创作试验,并大力实践短篇小说语言的白话化[20],小说内容的日常化,重视对市民大众进行现代生活启蒙,从而创作出一批既符合中国读者审美“兴味”,又和现代都市流行“兴味”合拍的作品。由此观之,姚鹓雏非但不是过去被定性的“小说逆流”,而是民初及现代文学史上短篇小说出现繁荣局面的重要推手。
(本文原载《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
【注释】
[1]关于这方面可参看拙作《论姚鹓雏“文宗畏庐”的编译小说》,《中国文学研究》2014年第1期。
[2]凤兮:《海上小说家漫评》,《申报·自由谈·小说特刊》,1921年1月23日。
[3]黄霖等:《中国历代小说批评史资料汇编校释》,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84—85页。
[4]鹓雏:《焚芝记》,《小说大观》,1917年第11期,第8—9页。
[5]对唐传奇这一文体特征的认识可参看陈文新:《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版,第23页。
[6]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中华书局1958年版。
[7]鹓雏:《梦棠小传》,《小说大观》,1917年第10期,第1页。
[8]鹓雏:《觚棱梦影》,《小说月报》,1915年第12期,第5页。
[9]汪辟疆:《唐人小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69页。
[10]汪辟疆:《唐人小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69页。
[11]鹓雏:《觚棱梦影》,《小说月报》,1915年第12期,第5页。
[12]姚鹓雏:《姚鹓雏文集·小说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14页。
[13]姚鹓雏:《姚鹓雏文集·小说卷》(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13—314页。
[14]鹓雏:《眼镜谈话会》,《民国日报》,1916年10月18日。
[15]柳无忌等:《南社人物传》,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524页。
[16]陈平原:《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81页。
[17]欧阳修:《生查子》,唐圭璋:《全宋词简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78页。
[18]卢纶:《酬畅当寻嵩岳麻道士见寄》,刘初棠:《卢纶诗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24页。
[19]鹓雏:《风云情话》(二),《民国日报》,1916年4月14日。
[20]姚鹓雏用白话创作的短篇小说数量占其所作短篇的三分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