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传奇体”之流脉

一、唐代“传奇体”之流脉

唐传奇是古代文言短篇小说的经典范型,洪迈《唐人说荟·凡例》云:“唐人小说,不可不熟,小小情事,凄婉欲绝,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与诗律可称一代之奇。”[3]唐传奇像唐诗一样为后人推崇摹仿——历朝都有效“传奇体”者——从而形成了中国古代文言短篇小说的重要一支。在中国小说的现代转型过程中,扎根于传统的姚鹓雏与其同道叶小凤等人在民初直接取法于“唐人小说”,以复古求辟新,试图推动“传奇体”的现代转化,使其焕发新机。姚鹓雏曾在《焚芝记·跋语》中对此描述说:“丁巳除夕,偶与友论说部,友谓近人撰述,每病凡下。能师法蒲留仙,已为仅见,下者,乃并王紫铨残墨,而亦摹仿之。若唐人小说之格高韵古,真成广陵散矣。余心然之,退成此篇,诚未敢希唐贤于万一,或庶几不落蒲、王窠臼耳。”[4]文中的这位好友叶小凤就曾在所著《小说杂论》中发表过这样的观点。姚鹓雏作为著名的词章家,认为小说与词章一样本乎“性情”,应该富有诗意与兴味,因此对于含蕴诗意美、讲求“虚构的”“文的”“情趣的”唐传奇[5]自然赞同叶小凤的看法——非常推崇之,而大力摹仿之。他的效“传奇体”小说或写情场、或言官场、或谈江湖,才子佳人、侠客异士、王公幕僚充斥其间,五光十色、充满“奇味”,这正切合了唐传奇“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6]的文体特征。

姚鹓雏所作《焚芝记》是一篇以言情为主的“传奇体”小说,写明末余生与秦淮名妓李芝仙性情投契、坠入爱河;后因战乱,芝仙为史可法部下将领高杰所获;虽后为定慧僧所救,但与余生尘缘已尽、最终香消玉殒,余生也不知所终。这篇小说充分发挥了姚鹓雏善于摹拟的特长,不仅糅入了《柳氏传》《昆仑奴》等唐传奇的情节要素,还追摹其风格、神韵、意境等。在人物设置上,他又将当时的名士侯朝宗、冒巢民、方密之、陈定生、杨龙友等辅翼其间,将历史上的著名事件左良玉起兵“清君侧”作为情节突转的背景,这就使得整篇小说诗意中镶嵌着史实,给人亦假亦真感。《梦棠小传》是一篇同类型的言情佳作,讲述吴振盦与多情且擅词章的妓女梦棠之间的一段缠绵悱恻、哀婉凄绝的情事,颇富传奇色彩。当然,它在摹仿已呈现出一些新变,如其开头有小序,文末引用梦棠日记、中间阑入多篇诗词等。其中,小序的作用是揭示小说主旨,即写梦棠“去则弱絮风中,住则幽兰霜里,生前悲惋,遗响凄然”[7]。日记和诗词则起到连贯情节、加强抒情的作用,特别是日记的使用更增强了小说的“似真”效果。《觚棱梦影》《犊鼻侠》则明显摹仿唐传奇《昆仑奴》。《犊鼻侠》简直就是民国版的《昆仑奴》,不过犊鼻侠比昆仑奴更为刚烈侠义,譬如他在救人之后主动前去自首并自杀以报贾子潇救命之恩,而昆仑奴则选择了逃跑。《觚棱梦影》描写一位武艺超群、爱国的老人,帮助某公子窃取某王福晋,成全一对青年男女爱情的故事,亦与《昆仑奴》所叙故事相仿佛。从结构上看,二文也极其相似。《觚棱梦影》开头写道:“清嘉道间,有某公子者,故世家裔。”[8]而《昆仑奴》开头则说:“大历中有崔生者,其父为显僚。”[9]二文中间部分都婉转叙事,而结尾复相同。《昆仑奴》文末说:“后十余年,崔家有人见磨勒卖药于洛阳市,容颜如旧耳。”[10]而《觚棱梦影》则写道:“事隔十年,某王亦前卒,公子复游淮上。……公子审其年貌,知为老人也,急命驾至其处访之。寒鸦数点,流水孤村,草庐犹未圮也,而人邈矣。”[11]其不同处在于《觚棱梦影》叙事更为细腻曲折,言情的成分增加,并且加入了排满反清的时代因子,特别是福晋心腹紫绡这一人物的设置,使得情节更加炫人心目。千古文人侠客梦,好“奇”的文人总喜欢在小说中刻画侠客、异人、英雄的形象,姚鹓雏也是如此。除《觚棱梦影》《犊鼻侠》外,他还写有《记湖杭异人事》《峨嵋老人》等专言奇人异士的“传奇体”小说。

细读以上姚鹓雏以“唐人”为师、追求“传奇”效果的文言短篇小说,我们不禁要联想到姚氏身处民初那个混乱时代、政治失意、卖文江头、内心极度苦闷的人生实况。正是由于唐传奇所具有的诗意、虚构、情趣以及浪漫情怀契合了姚鹓雏内心的需要,他才进行大量的摹拟创作。既然唐传奇是试图用美丽的理想去代替那不足的真实,那么民初涌现出不少像姚鹓雏、叶小凤这样的效“传奇体”的作家,并进而形成一股似旧还新的短篇小说流脉,便不足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