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词学批评每以摘引式批评和感发式批评为主要批评方式,《词史》虽然在彰显词史、词心方面有其独造,而批评形式无异于古代学者。民国二十年代末迄三十年代,适为词学之现代转型期,[11]刘毓盘《词史》之后,又有几部著作步其余轨,而在词史研究上颇有一席之地,最著者为吴梅《词学通论》和王易《词曲史》。

《词学通论》1933年印行,共九章,第一章《绪论》,第二章至第五章述词体声律与作法,第六章至第九章述唐五代迄明清词。词史内容近四分之三,故亦为词史之作。其论词人词史也多摘引、点评。如评温庭筠词,先后引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张惠言《词选评》、彭孙遹《词统源流》语,以证温庭筠词沉郁之思,怨诽不乱之意。此亦可见吴梅词学从常州词派而来。再如评苏轼词,先后引晁补之、陈与义、胡仔、《四库提要》语,证东坡词卓越之处,再断以己语,认为东坡词“豪放缜密,两擅其长”[12]。可见吴梅词学观之通融,与刘毓盘有同声相应之致。

吴梅词学独断之能似过于刘氏,主要在于其词史论述中自为评点之语远较刘氏为多。吴梅兼擅词曲之学,青年作词之时又常请益于朱祖谋、况周颐、郑文焯诸老,耳提面命[13],故对词浸淫日深,对历代词人评鸷多有造微之论。[14]如评贺铸词,观点多从陈廷焯来,但其中评《行路难》(缚虎手)一阕,卓识似过于前人。其评云:“至《行路难》一首,颇似玉川长短句诗。诸家选本,概未之及。……与《江南春》七古体相似,为方回所独有也。要之骚情雅意,哀怨无端。盖得力于风雅,而出之以变化。故能具绮罗之丽,而复得山泽之清。”此论可谓深微。再如评周邦彦“沉郁顿挫”之特点,举《瑞龙吟》(章台路)以证之,评点章法,层层深入,凡四百余言,前代评家几无此者,这无疑是现代词学鉴赏之学的先驱。

关于词史的论述当然也是该书的重点,其每章每节之前都有对本时期词史演变的总述。如北宋词,吴梅有“八家”之说:“余谓承十国之遗者,为晏欧。肇慢词之祖者,为柳永。具温韦之情者,为张先。洗绮罗之习者,为苏轼。得骚雅之意者,为贺铸。开婉约之风者,为秦观。集古今之成者,为邦彦。”此论虽片言只语,然而立论闳通,已为当代研究者所深许。其论南宋词则有“七家”之说,七家为:辛弃疾、姜夔、张炎、王沂孙、史达祖、吴文英、周密。如评张炎词,颇为平正。其云:“玉田词皆雅正,故集中无俚鄙语,且别具忠爱之致。玉田词皆空灵,故集中无拙滞语,且又多婉丽之态。自学之者多效其空灵,而立意不深,即流于空滑之弊。”此论对清代以来效法玉田者颇具针砭,亦对常州词派误解玉田有正名之效。吴梅进而列举玉田诸词,一一评点其风格,以见立论不虚。评《湘月·山阴道中》等词“皆精警无匹,可与尧章颉颃”。评《迈陂塘》“沉郁以清超出之,飘飘有凌云气概。”评《三姝媚·送舒亦山》“语带箴规,又复自明不仕之志”。可见,吴梅在词人批评的缜密和客观是超过了刘毓盘的。

对清词的论述可以看出吴梅词史观的文学史高度。《词学通论》中关于清词论述有三十多页,总数超过全书的五分之一。清词中兴之义清人虽已明之,而反映到词史著作中来,《词学通论》可为代表。例如其论清初词风之转变,云:“清初辇毂诸公,尊前酒边,借长短句以吐其胸中之气。始而微有寄托,久则务为谐鬯。而吴越操觚家,闻风竞起,选者作者,妍媸糅杂,渔洋数载广陵,实为此道总持。迨纳兰容若才华门地,直欲牢笼一世。享年不永,同声悲惋,此一时也。竹垞以出类之才,平生宗尚,独在乐笑,江湖载酒,尽扫陈言,而一时裙屐,亦知趋武姜张。叫嚣奔放之风,变而为敦厚温柔之致。”此间论述涉及清初云间词、阳羡词、广陵词迄浙西词派之转变,脉络显然。

至于《词学通论》尊体之旨,亦贵寄托而尚声律,与刘毓盘氏如出一辙。吴梅论词旨,一则以沉郁,一则以品格。沉郁论词书中比比皆是,品格论词则显严苛,如评柳永词“实不可学”,评史达祖词“然则词人立品,为尤要也”。评刘克庄词“词品实不高也”。吴梅尚声律,《词学通论》第二章《论平仄四声》、第三章《论韵》、第四章《论音律》皆论词之声调格律,其辨入叶三声之理,辨词韵分部,辨十二律及中西音律之通,辨随律押韵之理,均有独到之处。

王易《词曲史》1931年定稿,1932年由上海神州国光社出版,与《词史》和《词学通论》均为同期著作。《词曲史》共十章,专述词之起源和词史演进者五章,即《溯源第二》、《具体第三》、《衍流第四》、《析派第五》、《构律第六》诸章,其他几章也涉及词学讲述。究其篇幅,占全书四分之三以上。因而,说其为词学专著并不过分[15]

论词之起源,王易之说近乎刘、吴二氏,可置之不论。论词体之形成则注重五七言诗转变为长短句之规律,与刘毓盘近似而尤详之。如对于慢词演变之迹,王易所论较前人公允。他认为对“旧传所谓慢词,稽其时代之先后,察其气体之工拙,寻其进展之轨辙,庶可得其较实之迹象焉”[16]。以辨伪之法治词,可谓超出侪辈。故而他对于最早慢词为杜牧《八六子》之说或后唐庄宗《歌头》之说皆存而不信,对于《全唐诗》所载吕岩《沁园春》等慢词,也认为“殆出后世道流依托”,这种截断众流的做法可谓极具洞见。王易认为推究慢词之变当着眼于三种总集文献:《花间集》、《尊前集》、《云谣集》。其认为《花间》、《尊前》中词,如《金浮图》、《秋夜月》、《中兴乐》、《离别难》、《凤楼春》、《何满子》等词“按其均节。引近之属也。”而《云谣集》中《凤归云》、《洞仙歌》等作,王易据罗振玉《敦煌石室碎金》所存后唐及宋初律历,认为敦煌曲子辞“自难悉认为唐人遗籍,此杂曲应是五代之末或宋初教坊四部所奏,而为宋慢词之先声耳”。行文至此,我们对王易之考证精神和科学精神不能不由衷佩服。

王易对词坛流派的把握和词史发展的关键起落常能得其肯綮,深中鹄的。如宋初词坛,王易指出,范仲淹“《剔银灯》更议论慷慨,导苏辛之先路矣”。欧阳修“至其《朝中措》平山堂饯刘原父一首,尤豪放开东坡之先声”。北宋末年词坛,王易也说:“殿北宋之末,而集其大成者,有二人焉,曰周邦彦、李清照。周起于南;李出于北。周气体高丽,李清味精永。盖异趣而不为歧,同能而不相掩也。”此类评论,皆持之有故,惬当公允。

在清词的论述上,也体现了王易融通包容的词学观念。例如清初词,他既注意到浙西词派和阳羡词派分立两派之事实,也注意到王士禛、毛奇龄、尤侗等宗法《花间》之别调,还注意到纳兰性德、顾贞观等追求情致之词人。晚清词坛,王易也并不认为常州词派一枝独秀,而认为“有若重词韵者,重气势者,重寄托者,重声律者,无不备也;主南宋者,主北宋者,主唐五代者,主乐府风诗者,无不具也”。这一认识应当对我们当代的清词研究仍有启发意义。

王易的词学方法和词学观念尽管与刘毓盘、吴梅他们有所不同,但词学批评的方式仍然一若刘、吴,仍是以感发式批评为主,而兼摘引前人评语,往往三言两语间道出词人妙谛,这大概表明了词学传统的顽固性。如论姜夔词,广引陈郁、黄升、张炎、沈义父等人语,而后以己语断之:“今观其词,语无不隽,意无不婉,韵饶而气能运,字稳而情不沾,真词苑之当行,后生之膏馥也。”这种评论方式与刘毓盘、吴梅等人并无异辙,与清代以来的词学批评也无大异,体现了词学批评方式在晚清民初的一脉相承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