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石遗说诗引起作者强烈不满的毕竟是少数,其言论足可听,在朋辈中极具影响力,故而请他品评诗作的人非常多。《石遗室诗话》卷二十五:
别仁先二年余,海上相过,抱其《苍虬阁诗》五巨册使定之。已见与未见者各半,多勃郁苍莽,不可遏抑,(如《挽李猛庵》尤极烦冤。)肝鬲手腕,有余前叙所未及道着者。尝谓诗至曹子建、杜少陵,论者几叹观止矣。然使子建享大年,少陵至七十,其诗境不知更当何如?所谓进境者,只问其视前之同不同,不问其视前之工不工也。前工于丹,后工于素;前工设色,后工白描,工同而所工不同矣。仁先此数册,伯严、苏堪、子培、确士、少朴、樊山诸君各有评语。余谓“以韩、黄之笔力写陶杜之心思”焉耳。苏堪云:“哀乐过人,加以刻意。”陶、杜哀乐,时复过人;韩、黄则刻意矣。[30]
陈曾寿(1878—1949),字仁先,号耐寂,家藏元代吴镇所画《苍虬图》,因以名阁,自称苍虬居士,湖北蕲水县人。光绪二十九年(1903)进士。入民国,筑室杭州小南湖,以遗老自居。由此可知,郑孝胥、沈曾植、陈三立等人均评过陈曾寿的诗。散原所评《苍虬阁诗钞》,今藏于上海图书馆,前有陈三立、冯幵(字君木)题跋,知此册为朱祖谋所赠。武昌时期,陈衍与陈曾寿初次相见于两湖书院山长梁鼎芬座上。陈衍云“喜就余言诗,出其所作,则皆抗希《骚》《选》,唐以下若无足留意者。余不敢深言置可否,但曰:君甚似苏堪年少不作七言诗之时,恐可言者尠耳。”[31]以少年时海藏比拟,这可以说是非常高的评价了。光绪三十三年(1907),陈衍入京供职学部,常常与仁先游赏谈诗,认为仁先“所祈向乃在昌黎、义山、荆公、山谷,大异昔日宗旨。继读近作,则古体雄深雅健,今体悱恻缠绵,不禁为之狂喜。急赠诗云(略)。”[32]这首诗即《赠仁先》,作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末四句云:
兴会每从探讨出,深苍也要取材坚。羌无利禄荒寒路,肯与周旋定是贤。
不禁感慨了二人江海分别之后,陈仁先的诗已非昔日可比。陈仁先请陈衍选定《苍虬阁诗集》时,其中一半的诗作陈衍都没有见过,此前陈衍已经为他的诗作叙,即《陈仁先诗叙》,作于民国元年(1912)。在这篇叙中,陈衍不仅对其诗作给出了非常高的评价,并且再次重述了四年前诗中的深意:
余以谓,诗者荒寒之路,羌无当乎利禄。[33]
同年,他为何振岱诗集所作的《何心与诗叙》亦云:
寂者之事,一人而可为,为之而可常,喧者反是。故吾尝谓:诗者,荒寒之路,无当乎利禄,肯与周旋,必其人之贤者也。[34]
均可为笺证。汪辟疆《论诗绝句十一首》第十一首则直接用石遗此句:“羌无利禄荒寒路,肯与周旋定自奇。”与极高评价相符的是,《石遗室诗话》中更是多次表达对仁先诗作的欣赏,卷二十五记载了陈仁先的《夜梦作书画真有契岁月来无穷二句似翻后山诗意偶有所会遂成二诗》,并兼及其诗后自注:
工部之“楚天巫峡半云雨,清簟疏帘看弈棋”,固为千古第一画稿。《宿赞公房》之“天阴对图画,最觉润龙鳞”,余尤爱之,意为古壁画松,阴润欲活,古寺中坐雨深之妙境也。山谷游落星寺,见寒山、拾得画,以为妙绝无人知。寒山之画,世不可见,其高寒超妙,殆可想见而不可想见。予最为神往,故缕述之。[35]
仁先此诗见《苍虬阁诗集》卷二,诗题作《廿一夜梦作书画真有契岁月来无穷二句似翻后山诗意偶有所会遂成二诗》,文字与《诗话》所记相同。陈衍盛称自注的这段文字“可作无声诗读,可作有声画看”[36]。“天阴对图画,最觉润龙鳞”,出自杜甫《大云寺赞公房四首》其二,非《宿赞公房》[37],大约由于诗题相近,且均为五言,故而仁先误记。诗话中甚至清晰的记载了陈仁先遣词炼句的过程,卷二十五:
余尝论仁先《同李道人野步看月》句“夜色钟柴门,二人自成世”,“钟”字稍吃力,而无以易之。仁先告余,此本中已改作“夜色柴门偏”,似较前为自然。然余以为“偏”较“钟”固胜,读来仍拗口,以“夜色”、“柴门”皆熟字,“钟”生字,“偏”字单用亦生,音亦不顺。若七字句,则有帮衬字而不生矣。鄙意欲只用“夜色满柴门”,或“落柴门”。此起似以用律句为谐,如“种豆南山下”、“采菊东篱下”皆律句也。[38]
可见陈仁先原作“夜色钟柴门”,虽自觉吃力,却无从更改。之后告诉陈衍,已经改成“夜色柴门偏”。而陈衍觉得虽较“钟”为胜,终不惬意,建议改为“夜色满柴门”或“落柴门”。仁先的这首诗见《苍虬阁诗集》卷二,诗题作《十八夜同李道人野次看月》,首句云:“夜色满柴门,二人自成世。”可见他最终是接受了陈衍的建议。此诗见收于《近代诗钞》,又见于《庸言》第二卷第三号,文字皆略有差异,点校本《苍虬阁诗集》所出校甚详,此不赘言。[39]《近代诗钞》这首诗诗末小注云:“夜色之佳,以京师上斜街石遗室园中为最,今作此诗,更增感回忆耳。”《石遗室诗话》卷二十二:“余旧寓上斜街小秀野草堂,高林丛杂,夜色最佳,仁先绝爱之。”[40]可与同参。
虽然早在“夜色钟柴门”的时候,陈衍就已经非常称赏了,《石遗室诗话》卷十四:
近人写景之工者,复得数联,殊有突过前人之处。……陈仁先之“夜色钟柴门,二人自成世”……皆深宵无睡,善写夜色者。或嫌“钟”字太吃力,然无以易之。[41]
对于删改师友文字,石遗《却痁楼诗叙》中有一段论述:“厥后昌黎改玉川《月蚀》诗,郑子佐改义山《会昌一品制集叙》,刘梦得篡改牛思黯之作,涂窜殆尽,古人之文字相切劘又如此。”[42]他改动也并非仁先一家,《石遗室诗话》卷九:
诗有更易一二字,删节一二句,而全体顿觉一振者。掞东与尧生及余为文字骨肉,肆力为诗未久,佳章杰构已足裒然成集。乃既使尧生持修月之斧,又使余炼补天之石,余不敢辞。授余一册,计二百三十余首,痛为删去九十余首。其存者,十之九皆一字不易,有待推敲者十之一耳。[43]
掞东即罗惇曧(1872—1924),字掞东,号瘿公,广东顺德人。剧作家。罗惇曧出诗作请赵熙和陈衍为改定,《石遗室诗话》中就详细记载了他改定的三首诗以及修改的原因。第一首即《邱啬庵属题所藏黄叶邨山人获石图山人甃地作池得一石案有斑篆七字留赠山人黄叶村图而记之亦淮上一故实也》,诗云:
“山人获石碧池里,石上留题黄叶字。黄叶本属山人村,自写石交传石史。淮上当年此异闻,嘉道风流久更新。邱生忽与山人遇,黄叶为村画中住。昨日携图向我来,画固堪传事更佳。前生君岂江南客,一棹秋江卧小斋。朅来世风贱骚雅,笑君此卷胡为者。美人谁报青玉案,老衲宜亲白莲社。小篆斑纹破纸看,黄叶山人意态闲。人闲画石谁能癖,侘傺风尘一冷官。”
石遗称:
此诗妙处,在“邱生忽与山人遇”二句,山人已久作古人,邱生何从与遇?即于此图中遇之;则此图之画山人,为邱生所得,不待言矣。此两句所以剪断许多支节也。原诗“嘉道风流”句下有“自从图入邱生手”等四句,则此二句不见其妙,故为删去前四句,径以“邱生忽与山人遇”接“嘉道风流”句下,而篇末“黄叶山人意态闲”句,更见点睛欲活矣。此等结构,放翁、遗山、道园时有之。”[44]
可见罗惇曧原作诗中“嘉道风流久更新”句下尚有“自从图入邱生手”等四句诗,而陈衍认为这四句的存在无法突显“邱生忽与山人遇”二句之妙,故为删去。直接以“邱生忽与山人遇”续“嘉道风流久更新”。然而《瘿庵诗集》中收录了这首诗,却与陈衍所言不尽相同。“淮上当年此异闻,嘉道风流久更新”两句已经不见,而是直接以“邱生忽与山人遇”接“自写石交传石史”[45]。可见在陈衍的建议之后,罗惇曧又再次做了修改。《近代诗钞》第二十册收录这首诗,文字与《石遗室诗话》中所记载完全相同。
第二首《题罗两峰鬼趣图》:
子非鬼安知鬼之乐,胡然开图令人愕?偶从非想非非想,青天白日鬼剧作。群鬼作事自谓秘,逢迎万态无不至。岂虞鬼后不生眼,一一丹青穷败类。中有数鬼飘峨冠,自矜鬼术攫美官。果能变鬼如官好,余亦从鬼求奥援。问鬼不语鬼狞笑,鬼似摈我非同调。吁嗟鬼趣今何多,两峰其如新鬼何?
石遗对此诗的评语是:
此首着墨不多,而穷形尽相,鬼之被人揶揄乃至于此。然宋征于鬼,薛征于人,可以人而不如鬼乎?可为不自菲薄者诵矣。入手四句,用老杜“堂上不合生枫树”写法,最为得势;惟“果能变鬼”二句稍钝置,拟易“岂知变态能如鬼,未鬼早已得奥援”。昔韩退之为玉川改《月蚀》诗,满纸阴森有鬼气,吾亦欲玉川吾掞东,他时为《鬼董》上添一故实矣。[46]
可见陈衍对这首诗的评价还是很高的,认为前四句的写法堪比杜甫《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首四句云:“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山川起烟雾。闻君扫却赤县图,乘兴遣画沧州趣。”觉得“果能变鬼如官好,余亦从鬼求奥援”二句稍钝置,建议改成“岂知变态能如鬼,未鬼早已得奥援”。《近代诗钞》第二十册收录这首诗,文字与《石遗室诗话》中所载相同。而《瘿庵诗集》中这两句作“岂知变态能如鬼,未鬼早已得奥援。”[47]
第三首《自邢台至邺道中书所见》:
千树万树梨花云,十里五里黄茆村。榆钱柳絮不知数,一路野花红向人。望中平芜极天碧,紫燕黄蜂逐南陌。妇子嬉嬉急早耕,太行已换青葱色。如此春光客未归,怀古中原叹何益。
陈衍称其“写出中州一带,方春时草木畅茂,杂花盛开,数百里上下一碧,间以红白。”[48]这首诗第七句原作“望中平芜极天碧”,而陈衍以为前四句已说各种花草景色,若用“蘼芜”,则此句又说一香草,于律似未细,改作“平芜”。如此一来,既与前四句描写的景物有了远近之不同,更与“太行”句接成一片,再以“如此春光”总束之,“诗格甚新,而无可疵议矣”[49]。《近代诗钞》第二十册收录这首诗,文字与《石遗室诗话》中所载相同。而《瘿庵诗集》未收录此首,无从比较。《瘿庵诗集》为罗惇曧病中属以诗付曾刚甫选定,今所存为曾刚甫垂殁时所定,存诗仅二百多首,难免有名篇遗落之憾。《忍古楼诗话》称“掞东诗为曾刚甫所定,实不止此,余箧中有其《书庐江陈子修事》五言一篇,叙事委曲尽致,以文为诗,集外遗珠,不无惋惜”[50]。故而《石遗室诗话》中提到的诗作以及《近代诗钞》所选的诗作,多有《瘿庵诗集》未收录者。
因为罗惇曧与陈衍关系好,他请陈衍删订诗作,也基本能接纳对方的意见,过后自己还再修改。然而石遗也有看到别人的诗作,自觉不惬意,就流露出想要擅自修改的意图,《石遗室诗话》卷三录了林纾的多首诗并加以评论:
《为太夷作画》二首云:“曾从留下过秦亭,无数云松作队青。饱饭僧寮无别事,长廊坐看少微星。”“年来酷似蓝田叔,复社诗流颇见知。写奇汉阳江上客,看山莫待晚秋时。”鄙见欲易“莫待”作“且过”。又《杂题》云:“时时昭庆寺前过,三两梧桐荫酒芦。我自关心南宋局,旁人只说重西湖。”末二句太直,鄙见欲易作“只道关心南宋局,我来原自爱西湖”,用太白“自爱名山入剡中”意,较含蓄些。[51]
这三首诗未见于《畏庐诗存》,见收于《近代诗钞》第十三册,并未作更改。可见石遗虽有此意,并未真的实施。但是石遗确实有未经作者允许擅改的行为,《石遗室诗话》卷十七:
(《归自上方寄赞虞侍郎》)最佳末三句,云:“兹游所欠要天偿。巉岩夹涧无飞瀑,好树弥山未著霜。”弢庵作七律,每自嫌结联多顺承上数句,未能变化出奇。此首末二句对收,已善用杜法,而“无飞瀑”、“未著霜”皆从第六句“兹游所欠”来,乃擒笔非纵笔,故站得住,殊足推陈出新。“兹”本作“前游”,弢老有诗,多就余商榷,遂僭易之。”[52]
且不论“兹游”与“前游”之优劣,仅仅因为陈宝琛常常和他一起商讨诗句,就僭越改之,也实在是比较夸张了。这首诗见《沧趣楼诗集》卷七,诗题作《自上方归柬赞虞》,确作“兹游”,“巉岩”作“奇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