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石遗室诗话》在品评中也并非一直能秉持公论，因为交情的缘故，难免或有过为标榜之嫌。石遗自言在都门五年，“讨论之契，无如陈仁先、赵尧生”[53]。赵熙(1867—1948)，字尧生，号香宋，四川荣县人。光绪十八年(1892)进士。宣统元年(1909)，始与陈衍相识。辛亥后，避地上海，旋归蜀。实际上，《石遗室诗话》中对赵尧生的论述多集中于写诗非常快，他与陈衍感情非常好，常常饮酒赋诗。《石遗室诗话》卷十二：
近人赋诗之速者，樊山、实甫外，有伯严、尧生。二人诗格不相同，与樊、易尤不相同，其为速则同。尝见伯严遇有燕集，于一夕间以七言律遍赠坐客。尧生尝与弢庵、昀谷、余数人联句，往往占句独多。[54]
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将赵熙比作“天捷星没羽箭张清”，称“香宋诗苍秀密，其遣词用意，或以为苦吟而得，实皆脱口而出者也。石遗、昀谷咸极推服”[55]。杨增荦(1860—1933)，字昀谷，号松阳山人，四川新建人。可见，石遗也同样非常推崇香宋，在《石遗室诗话》这种感情表达得更为真挚，卷十六：
壬子后，尧生自沪归蜀，寄居重庆，几陷不测。又次年归荣县，忧患离索之余，愈视友朋如性命。寄诗多首代书，使余分致诸故人，语意沉痛，皆从肺腑中进出，非薄俗轻隽之子所能勉托也。[56]
随后录了赵熙的《得瘿公书识京华故人消息喜极却寄》《凭石遗寄海藏楼》《怀畏庐叟》等诗。民国十五年(1926)11月30日，郑孝胥在日记中提到在《东方时报》见到这首《凭石遗寄海藏楼》，不仅全文录于日记中，并题一绝句：“欲将孤愤傲群贤，人定何堪说胜天。自是衰迟偷生者，汗颜翻为一诗传。”[57]陈衍以为这些诗作中，“读之使人累歔者，莫如《读石遣室诗话记慨》”[58]：
故人各各风前叶，秋尽东西南北飞。今日长安余几个，前朝大梦已全非。一灯说法悬孤月，五夜招魂向四围。当作楞严千偈读，老无他路别何归?
时石遗每撰诗话，即寄赠尧生以述故交情况，并商讨诗学。这首诗见于《香宋诗钞》，又见于陈衍《近代诗钞》第十八册，文字均与《石遗室诗话》所载相同。此诗又见收于钱仲联《近代诗钞》，而字句有异，诗题作《题石遗诗话后》，第三句作“一灯说法翻千偈，孤夜招魂向四围”[59]。陈衍对这首诗尤为看重，称“‘一灯说法’二句，括余十数卷诗话中许多议论、许多生死交情。沉挚心思，出以深透笔力”[60]。甚至在《石语》亦有提及：
赵尧生与余至交，恨近来音问不通。其诗沉挚凄凉，力透纸背，求之侪辈，豁焉寡俦。余前日于卧室悬其赠余楹帖，清夜梦回，忽思得联语悲苦，大似哀挽。悬处适有余小像，则似遗容，非吉兆也，亟撤之。钟书问曰：“联语是‘一灯说法悬孤月，五夜招魂向四围’否?”丈曰：何以知之?曰：“读公《诗话》知之。汪辟疆作《光宣诗坛点将录》，亦引此为丈赞语也。”[61]
正因为钱钟书熟读石遗老人的著作，才有了《石语》中的精彩讨论。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中确引尧生诗句为石遗赞语：“一灯说法悬孤月，五夜招魂向四围。记取年时香宋句，老无他路欲何归。”钱钟书《得石遗先生书并示人日思家怀人诗敬简一首》末云：“那得从公参句律，孤悬灯月订钝顽。”
《石遗室诗话》交由商务印书馆刊印之时，内容有增减，新增的卷三十一即提到香宋对石遗诗句的欣赏：
与尧生音问阻隔者又三年矣。近忽得其一书三诗，大赏余《独眠》及《斗室》二诗，嗜好真在酸咸之外。其《见怀》有“无故思君切”、“每醉将君说”、“怀旧出诗看”等句，真吾两人相念之切，到无可奈何时，跳不出此几句白话诗，亦惟尧生能写得出也。[62]
《独眠》及《斗室二首》作于民国七年(1918)，见收于《石遗室诗集》卷八。尧生不仅在诗与书信中表达对石遗的欣赏，即其他著作也不例外。尧生曾记载当年诗钟事成《香宋杂记》，兼有评论，论及石遗有云：
余尝谓实甫诗有余，星海诗不足。石遗非之曰：“星海有魂而无魄，樊、易有魄而无魂。不足、有余，各分长短。”然余论甚粗，方在形貌。星海形貌犹不完，固未暇议及魂魄也。[63]
他认为陈衍的诗作是比易实甫、梁星海都要好的。而陈衍认为梁有魂无魄，樊、易有魄无魂，各有长短。而赵则固执认为他没有陈衍看得那么深入，星海形貌尚且不足，遑论魂魄。尧生此论，显然难以令人信服，故又云：
余谓酒馆名士，别有一种齿牙之学，蕲为诗话中人。凡思小与众异以采名者，无不宛转相尚。或谓杜荀鹤品节甚高，或谓梅宛陵胜王摩诘，米元章比李太白，张文襄诗胜顾亭林，皆恣口取快于一时，恐越日亦自忘之也。袒星海者以余与石遗雅故，并谓梁胜于陈。虽石遗自评其诗，亦言魄少，与星海同。然“舍北舍南白鹭群，桃花万片赤鱼鳞。钓徒何必烟波远，浅渚捞虾即富春。”石遗此类，俯拾即是。[64]
此段对于“酒馆名士”的评论自有见地。赵尧生之于石遗，当是真心推服，并非刻意标榜虚与应酬。但是认为偏袒星海的人因为他与石遗关系好，而说梁的诗比陈的好，既而纠结于星海和石遗优劣，似为太执。况且陈衍自评其诗，都有与星海相同的弱点。平心而论，石遗与星海诗作各有风貌，单以优劣论似未当。而他所引的诗句出自石遗《春暮登冶亭》，作于光绪四年(1878)，见《石遗室诗集》卷一。足可见他对石遗的诗作熟悉，汪辟疆亦称他对石遗的诗作几能成诵：
(香宋)诗学湛深，对客挥毫，自饶逸致。与石遗、昀谷，倡和尤多。生平虚怀若谷，石遗诗集，类能成诵，不数翁复初之于钱箨石也。返蜀以后，每以诗筒问讯故人，情文兼至，读者感泣。[65]
陈衍《赵尧生诗稿叙》亦云：“独深嗜余诗，刊本数百首，能背诵大半。往往文酒之集，触类则举似之，闻者异焉。”[66]《石遗室诗话》卷十二则有一个非常生动的举例：
尧生所谓“我云诗是石遗佳，不见龙身夜叉臂”者，乃癸卯同鹤亭到寺访松，先有“已枯偃盖形，半秃夜叉臂”及“上丰而下杀，龙身与常异”之句，实则渔洋《题黄子久王叔明合作山水图》已云“老松撑突夜叉臂”矣，尧生特阿其所好也。[67]
“已枯偃盖形，半秃夜叉臂”及“上丰而下杀，龙身与常异”，出自陈衍《慈仁寺访松同鹤亭》，“已枯”作“颇枯”，见《石遗室诗集》卷三。《侯官陈石遗先生年谱》(1934)记载某君招饮，忽诵石遗焦山看月七言古诗，石遗以一绝谢，末云：“脍炙戒坛潭柘句，故人最有赵尧生。”[68]所指即诗话所载事。石遗在《诗话》中对尧生过多的记载，过高的评价，很大程度上源自于感馈对方对自己的欣赏，确有“投桃报李”之嫌，而秉持公论原本不易。谈及他对尧生的评价，若只言交情，倒也非大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