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新派诗”的传统资源。

(三)探索“新派诗”的传统资源。

“五四”前后白话诗的兴起,一方面是受到翻译国外诗歌的影响,另一方面吸取民间歌谣的新鲜活泼气息,文人诗歌则被视为是与“白话文学”相对的“文言文学”而受到贬抑和排挤,“新体诗”往往从词曲中汲取资源而有意切断与文人诗歌传统的联系。

对于“新派诗”的传统资源,胡怀琛有独特的认识,其兄胡朴安在《〈胡怀琛诗歌丛稿〉序》里引述胡怀琛论诗说:

今人谈诗,多以民歌为主,或又以乐歌为诗之正宗,而余以为宜区为三类:一民歌,二乐歌,三文人诗。盖陶元亮及李杜之作,非民歌也,亦非乐歌也。然谈诗者不能弃而不取,此所谓“文人诗”也。“文人诗”始于苏李,直至今日,代有作者,旧以“文人诗”为正宗,固非也,今弃“文人诗”不道,亦非也。

胡怀琛的“新派诗”就是从民歌、乐歌、文人诗中寻绎有活力的传统和再生的资源。当然,胡怀琛也重视国外诗歌。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前,他就曾撰著过一部《海天诗话》,认为“欧西之诗,设思措词,别是一境”,“欧西诗人思想,多为吾国诗人所不能到者”,但是“译而求之,失其神矣。然能文者撷取其意,锻炼而出之,使合于吾诗范围,亦吟坛之创格,而诗学之别裁也”,“按文而译,斯不足道矣。……大抵多读西诗以扩我之思想,或取一句一节之意,而删节其他,又别以己意补之,使合于吾诗声调格律者,上也”[23]。也就是说吸取其精神实质,而合乎中国诗歌固有的形式法则。这与此前谭嗣同、夏曾佑等人直接用外来词语嵌入诗歌里,“已不备诗家之资格”(梁启超《夏威夷游记》),是完全不同的。《大江集》收录胡怀琛11首译诗,都是采取如今人所谓“意译”的方式,近乎中国的古诗。

但是胡怀琛更为着力的,是探索中国的民歌、乐歌、文人诗对于“新派诗”的价值。据他的《中国民间文学之一斑》记述,早在民国六、七年(1917、1918)时,胡怀琛就对民间故事发生兴趣。“新文化运动”兴起后,收集民间歌谣成为时尚,但是对歌谣进行真正的理论研究的专书,则以胡怀琛《中国民歌研究》(商务印书馆1925年9月初版)为最早。该书阐述古谣谚、抒情短歌、叙事长歌的类型和演变。关于民歌的性质,他说:“流传在平民口上的诗歌,纯是歌咏平民生活,没染着贵族的彩色;全是天籁,没经过雕琢的工夫,谓之民歌。”(第2页)一切的诗都发源于民歌,后世的文人诗,也脱不了民歌的彩色。这些都是“新文化运动”以后对于民歌的新认识。他的《大江集》中《采茶词四首》、《饲蚕词四首》都是有意地学习民歌,带有民歌的气息。胡怀琛非常重视诗歌的音乐性,在《给郭沫若的信》中,他提出:“诗不可以离乐而独立,诗离了乐便是普通的言语,不是诗。”在《新派诗话》中他甚至说:“不读旧体词,不能做新诗;不读古乐府,也不能做新体诗。”[24]《胡怀琛诗歌丛稿》收录他的《今乐府》五首,并由他人配上乐谱,是他在“乐歌”上的尝试。

胡怀琛说:“今弃‘文人诗’不道,亦非也。”他则较早探讨中国古代文人诗歌中的白话诗传统和可以滋养“新派诗”的精神元素。白话诗古已有之,这是胡适等人的基本看法,如胡适1922年撰著的《国语文学史》,就试图勾稽白话诗、白话文学的历史。胡怀琛于1921年、1922年编纂数种古人白话诗选,可谓异曲同工,既确证白话诗歌的历史传统,也为当前的白话诗创作提供范本。在《中国古代的白话诗人》一文里,他提出白居易、范成大、陶渊明、陆游、杨万里是中国古代的白话诗人,同时辨析当时新文学家所提出的邵雍和寒山不是白话诗人,认为邵雍的诗偏于说理,寒山的诗更完全是佛偈,“白话虽是白话,诗却不是诗”[25]。他坚守诗歌的抒情性本质,认为白话诗,既要是“白话”,更要是“诗”。在喜爱的众文人诗中,他尤其推重白居易。他剖析“旧诗的利弊”,说古代大多数诗人都不知道诗的价值,拿诗当作一种玩好品,“若说到真知道诗的价值,恐怕除了白香山一人而外没第二人”[26],意即白居易的讽喻诗理论是真正认识到诗歌的价值。胡怀琛《论诗》之四说:“街头孩子村间妇,解唱香山粗俗诗。毕竟只怜长恨曲,谁知讽喻有微词。”《新派诗说》中又说:“旧体诗自汉魏而后,……能真知诗之为用者,白太傅一人耳。白太傅之《新乐府》以老妪能解之笔墨,写当世社会之形状,是即今日新体诗之特长也。”其用意显然是说白居易讽喻诗之写实性、通俗性,当为今日新派诗所继承。

胡怀琛关注“文人诗”,还发现了新诗中的“小诗”与传统的“摘句”之间的联系。“小诗”是新诗独秀的一枝,“在一切的新诗当中,要算是这样的小诗的成绩最好”[27]。当时一般论者认为小诗的蔚然兴起,一是由于被周作人翻译为中文的日本短诗的影响,一是模仿泰戈尔的《飞鸟集》。但胡怀琛不同意这种外来影响说,他说,泰戈尔的诗,理多于情;而中国人做的小诗,情多于理,“所以中国的小诗,并没有受太戈尔的影响,就是有也极少极少”[28]而且,在《日本短歌》及泰戈尔的诗输入以前,中国的新诗坛上,已经有了小诗,如康白情的《疑问》、郭沫若的《鸣蝉》等。于是他从传统诗歌中寻找现代“小诗”的源头,认为从《琴歌》以降的小诗,“是和新诗很接近的”,“此外我以为旧诗中有一种摘句,也很和小诗相接近”(《小诗研究》第58页),即绝句的三、四两句,律诗的中间一联,都可以独立出来,成为小诗。他比较中外诗歌实质上的差异,中国诗的实质,除了“豪放雄壮的气概”一点不适宜于“小诗”外,其他四种“温柔敦厚的感情”、“神秘幽怪的故事”、“玄妙高超的思想”、“觉悟解脱的见识”,都宜于作“小诗”,而外国诗的实质“质实的思想”和“热烈的感情”,在普通的新诗里已经不容易融化,而在小诗里更不容易融化,或者可说是全用不着。所以,他一方面“希望做小诗的人,去读旧诗词,可以得到很大的益处”(《小诗研究》第68页);另一方面热情地说:“中国人用中国文字来写小诗,自然是容易成,而且容易好。小诗的前途,真不可限量啊!做诗的朋友们,努力吧!”翻检胡怀琛《大江集》和《胡怀琛诗歌丛稿》,就有大量的“小诗”作品,如其中《秋夜》一首,含蓄隽永,不失古诗意境,引录于下:

秋夜

半明半暗的月,一丝两丝的风。

一样风和月;——

但伴着一片虫声,便知道是秋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