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新剧失败原因

四、评新剧失败原因

1916年,新剧已经呈现了全面颓败的趋势。虽然这种情况是很多剧评人预料到的或所担忧过的,但看到新剧全面失败之现状,还是让很多曾付诸热情的知识分子感到痛心。纾盦说:

前数年之新剧,舆论颂扬之,社会赞叹之,倾动一时,靡不趋之若鹜。……旧剧中人惴惴然,虑为新剧所推倒,无立足之地。而新剧中人,亦以旧剧无益于社会,自鸣其有功,恒思跻旧剧于失败。此志不但新剧家如此,即社会有识之士,亦属望甚切。……孰知今乃适于此志相反哉![24]

他描述新剧的现状是:

盛极必衰,事之常理。数年前之新剧鼎盛灿烂,如同春天好花,未几春去花乃凋零已尽,惟剩绿叶扶疏而已。又未几曝日如炉灼叶皆有萎色,更未几秋风起,于是成阴绿叶虽耐辛苦,至此亦不能支,恹恹憔悴势将就落矣。[25]

早于1916年,《神州日报》有《秋风馆最近剧话》讲到“新剧命运”时提到,新剧中兴以后,一日千里,发展迅速。出现了新民、民鸣、春柳、民兴、高等新剧团、开明、大同等社,各树一帜,竭力竞争。但不久若为若并、若为若败、若换新东、若被解散,至今都停演了,只有民兴社还可以期待。可见到1916年,新剧的全面颓败已经势不可挡。新剧何以颓败如此之快,凤昔醉、周剑云、冯叔鸾、沈芳尘等人都对其进行了反思,就其颓败的原因进行探讨。

昔醉认为新剧失败的原因有三点。第一,各个剧团的新剧虽然名称不同,但剧情雷同,让观众索然寡味,导致观众流失,营业失败。“社会剧则不外乎青年游沪,遇骗嫖妓,迨至床头金尽,落魄他乡。家庭剧则不外乎懦夫惧内,悍妇作威,酿成家庭惨变,或宠妾虐妻,纵子败家等等。哀情剧则不外乎婚姻自由,相期偕老,而好事多磨,致生种种波折,诸如此类,几有千篇一律之讥”。第二是人才缺乏,虽然演剧的人很多,但是真正出众的好演员很少,鱼龙混杂,滥竽充数者多,所演之戏毫无精彩可言。第三是学识不足,演家庭剧的时候,因为观众还比较幼稚,看着比较新鲜真实,逐渐演社会和政治方面的戏,即暴露出学识的不足,于是“草率登场,非驴非马,笑柄百出”[26]

周剑云对新剧失败分析比较全面,他指出了新剧存在的七大问题。第一,剧名问题。周剑云指出:“一剧编成,必待标题一名,始可披露。而此寥寥数字之剧名,乃大费思索,非一时所能定。盖陈义过高,则恐普通人不解,命义太粗,又为有识者唾弃。既使能雅俗共赏,不奥不率,而又须包括全剧情节,令人观其名足以知其义,然后始可名实相副”[27]。他批评了当时剧名的重复现象,千篇一律,几乎让观众莫名其妙。第二,脚本问题。周剑云认为脚本非常重要,乃是新剧的命脉。他将编剧家分为四种,第一种编出来的剧只能作小说看,不能搬上舞台;第二种则是信口胡诌的编剧家,这种人只知道拾人牙慧,依样画葫芦,三言两语便出一幕,既无情节,也无价值;第三种编剧家有编剧经验,但是编剧艺术一般,写不出精彩的脚本;第四种是临时编剧家,凭着兴致,偶尔写剧。这些造成了新剧剧本的缺乏。第三,化妆问题。周剑云认为新剧化妆应该纯任自然,而当时化妆则怪相百出,甚至有些角色的化妆不伦不类,让观众哭笑不得。第四,动作问题。周氏认为新剧动作也应该出于自然,但是当时一些新剧演出过于夸张,甚至为了让观众发笑,故意做出莫名其妙的动作,并且“相习成风”,表演不严肃。第五,言论问题。周氏认为新剧无唱工,全靠言论来达意,所以一定要注意台词。但当时新剧社除了春柳社注重言论外,其他剧团演员在台上常常东拉西扯、指鹿为马,把新名词随意安插,张冠李戴,让人不知所云。第六,演员问题。周剑云认为,新剧家不同于优伶,新剧家应该人格、学问、技艺,三者缺一不可。但是当时新剧演员,很多无人格可言,厚颜无耻,金钱至上,使新剧名誉扫地。第七,收徒问题。周剑云认为新剧根本无收徒的必要,但现在新剧家收学生之风,甚至胜过往日,有些新剧家借收徒之名敛财,让人不齿。

马二先生认为新剧之所以不进步的原因有三点:“营业者之自蔽良知也”;“评剧者之妄为阿谀也”;“观剧者之别有嗜好也。”[28]营业者不顾新剧艺术的实际情况,夸大其词,首先在宣传上欺骗了观众。其次,评剧者只知道歌颂,有褒无贬,这一不但不能使演艺进步,反而会损害戏剧事业。而新剧的观众,一部分是来看戏的,一部分则只为了观看演戏的人,这样也会妨碍新剧的进步。也有戏剧评论者从新剧作为一门艺术的本身出发,探讨新剧失败的原因,如沈芳尘认为新剧失败的一大原因就是只说不唱,传统戏剧虽然有些剧目“毫无情节可言”,但因为有歌有白,所以可以让人百听不厌。而新剧“有白无歌”,“故人或一观即弃之”[29]

新剧失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从新剧自身来讲,其刚产生之初,还是一种不成熟的形式,剧本缺乏,同时演员的表演、台词、化妆,舞台布置、布景都还没形成可依循的定式,只是单纯模仿西方戏剧形式,没有巩固的根基。习惯了旧剧的观众,本来就对这种新的戏剧形式不太习惯,更何况后来的新剧表演水平下降后,所演戏剧千篇一律,演员在台上不知所云,让观众最终失去了对新剧的兴趣。更何况社会上的投机分子,在新剧受欢迎之时,又纷纷成立各种剧团,借演剧做一些敛财、苟且之事,极大影响了新剧的声誉。真正的新剧家不屑与此类人为伍,先后改行,新剧就彻底沦落颓败了。

新剧大势已去,新剧团也纷纷解散,尽管还有一些女子新剧仍然幸存,也早已经失去了新剧之初如春柳社所演诸剧所引领新剧精神,成为供底层大众观赏的无聊游戏。最终女子新剧也渐渐消失,社会呼唤一种更现代化、成熟的戏剧形式的产生。

综合看这场民初兴起的新剧评论热潮,主要有以下三个特点。

其一是评论的内容相对全面,观点较为深刻。这场评论的焦点围绕“新剧”进行,即模仿西方戏剧表现形式的“西洋派新剧”,这类戏剧采用分幕式结构,表演以说白为主,运用写实的灯光布景等舞台表现形式,也被称为“文明戏”、“文明新戏”,评论的内容涉及到对新剧的期待、赞叹,对新剧本质的探讨,对新剧家的点评,对新剧失败的反思等,相当全面,不少剧评家的观点相当深刻,在当时极具前瞻意义。如冯叔鸾认为新剧纯是文学演艺的性质,要重视剧本。太空等人认为新剧由各种科学组织而成,有图画、有美术、有音乐、有唱歌、有跳舞、有种种科学,舍一不能为完全新剧。这些界定把戏剧上升到综合学科的角度,在当时已具有了戏剧学的眼识。

其二是讨论的主要阵地为报刊,评剧人群体相对庞大。19世纪60年代起,国人开启自办报刊的新一页,首批国人自办的报纸有《昭文新报》[30]、《汇报》[31]和王韬1874年于香港创办并主编的《循环日报》等。五四之前出现两次国人办报的高潮,前者在戊戌变法前后(1895—1900)后者是辛亥革命之后(1912—1913)。据统计,1912年,全国的报纸由10年前的100多家陡增至500多家,总销数达4200万份[32],文艺期刊、报纸副刊和小报大量涌现。同时戏园普遍开设,各戏园的戏价也比较低廉,大大小小的几十个戏园,每天都有不同的剧目上演,观众数量多。加之报刊投稿在篇幅、内容、质量相对门槛较低,发表速度快,甚至得到一部分稿费,所以除专职评论家、报人和深具文学戏剧素养的学人之外,一些具有戏剧初步知识和文学素养的观众也迅速成了投稿者。

其三是评论和新剧的演出动态紧密结合。观看新剧的潮流则是兴起于民国之初,在1914、1915年前后盛行一时,被称为“新剧中兴”。新剧全盛时期,出现了新民、民鸣、春柳、民兴、高等新剧团,开明、大同等新剧社,新民社演出的家庭剧描写家庭琐事,男女老幼都喜爱观看,而经营三开办的民鸣社更受欢迎,常常一开幕就满座,但因后期新剧艺术粗制滥造、缺乏好的剧本和演员鱼龙混杂整体素质下降等原因,观众不仅失去了新奇感,甚至对其产生厌恶,新剧也迅速衰落了。自1913年起,新剧一日千里,发展迅速,关于新剧评论也伴随着新剧的发展而涌起,风靡报章,倾动一时。新剧社团各树一帜,竭力竞争,轰轰烈烈两三年之后,1916年全面颓败,这场评论热潮逐渐降温的同时,评论视角也趋向于冷静和反思。

从意义来看,这场关于新剧的评论热潮是观众以积极的姿态参与到戏剧转型的表现,推动了中国早期话剧的发展和成熟。新剧刚刚产生时,以一种极不成熟的形态呈现给观众,如果观众对这种戏剧形式漠然冷淡,必然导致新剧夭折。但这场评论热潮的产生,对新剧剧本改进、演员的表演、台词、化妆,舞台布置的改进等,都起到重要的指导和评鉴作用,促进了中国成熟话剧的产生。同时,从这场评论热潮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早期话剧由盛及衰的演变过程,评剧家们对新剧及时的探讨、反思和总结蕴含丰富的时代意义和文化价值,都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

【注释】

[1]马二:《伶人之修养问题》《晶报》,上海图书馆,1919年6月9日。

[2]苏:《新旧剧大家汪笑侬》《民权报》,上海图书馆,1914年1月16日。

[3]梁淑安编:《中国近代文学论文集(1919—1949)戏剧卷》,第11—15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

[4]菊蝶:《云庐新剧伶评》,《沪江月》,上海图书馆,1918年7月第4期。

[5]马二:《春柳剧场开幕之第一夕》,《游戏杂志》,上海图书馆,1914年9月20日。

[6]马二:《春柳剧场开幕之第一夕》,《游戏杂志》,上海图书馆,1914年9月20日。

[7]梁淑安编:《中国近代文学论文集(1919—1949)戏剧卷》,第318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

[8]马二:《戏学讲义》,《游戏杂志》,上海图书馆,1914年第12期。

[9]太空:《新剧之讨论》,《天铎报》,上海图书馆,1912年4月2日。

[10]《新戏不如老戏》,《北京新报》,上海图书馆,1910年11月659号。

[11]梓箴:《戏剧先声》,《京话日报》,上海图书馆,1918年3月23日。

[12]豪士:《忠告新剧家》,《戏剧丛报》,上海图书馆,1915年3月第1期。

[13]瘦月:《新剧源于理想说》,《新剧杂志》,上海图书馆,1914年7月第2期。

[14]马二:《啸虹轩剧话》,《游戏杂志》,上海图书馆,1915年第18期。

[15]义华:《戏剧不可无音乐歌唱》,《民权报》,上海图书馆,1913年10月1日。

[16]太空:《新剧之讨论》,《天铎报》,上海图书馆,1912年5月23日。

[17]朱双云:《新剧史》,上海:新剧小说社,1914年第1页。

[18]剑云:《挽近新剧论》,《新世界》,上海图书馆,1917年12月9日。

[19]马二:《戏学讲义》,《游戏杂志》,上海图书馆,1914年第13期。

[20]马二:《戏学讲义》,《游戏杂志》,上海图书馆,1914年第13期。

[21]秋风:《新剧之对抗力》,《新剧杂志》,上海图书馆,1914年第2期。

[22]雪泥:《论新剧分子之庞杂》,《七天》,上海图书馆,1914年11月第2期。

[23]路滨生编:《中国黑幕大观》第2册,第59页,中华图书集成公司发行,1918年。

[24]纾盦:《新剧感言》,《先施乐园日报》,上海图书馆,1918年10月15日。

[25]纾盦:《新剧感言》,《先施乐园日报》,上海图书馆,1918年10月15日。

[26]昔醉:《新剧丛谈》,《药风日刊》,上海图书馆,1919年8月3—5日。

[27]剑云:《新剧平议》,《繁华杂志》,上海图书馆,1914年第5—6期。

[28]马二:《新剧不进步之原因》,《游戏杂志》,上海图书馆,1914年第9期。

[29]芳尘:《戏剧潮流》,《鞠部丛刊·剧学论坛》,第35页,上海:交通图书馆,1918年。

[30]1873年8月由艾小梅于汉口创办。

[31]1874年6月由容闳集资创办,上海出版,后改名《汇报》。

[32]龚德才:《中国新闻事业史》第116页,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78页。